“便是只有七八日……那也足够我带她离开。”梅孝奕却放松下来,掂起花卷的小胖手亲了亲,似自言自语般嗓音低柔:“人在旧地时总是念念难舍,但离开去了新番,早先多是不肯,时间一久,后来便能渐渐淡忘……我若总对她好,她便是再爱他,也总该叫我这一颗真心打动。”
正说着,床上秀荷的指尖又轻微动了动,众目便纷纷被她吸引过来。
魂魄但一离身,心儿眼儿便似蒙了一层薄雾。那雾气催着你往阴冥深处走,黄泉路上跟着人群浑浑噩噩跌撞,一忽而便走到一座桥。来啊,来啊,桥上披着麻布的影子都在催,声音也似诱惑,萋萋袅袅迷人窍。迟疑间抬脚上桥,为何总觉得心中还有什么放不下。是什么?想不起来。
“呜哇呜哇——”
忽而一声婴孩哭啼响亮,只听得心口重重一震,哦,记起来了,是孩子。那孩子还在雪地里哭,没有人去抱他,他的爹爹也不在。大雪飞天,小手儿抓着她失色的嘴唇,想把她从昏迷中抠醒来,却抠不醒,哭得嗓子都哑了。
是花卷,她怀胎十月的儿。
心神一瞬回还,忽然不舍离去,那桥上纵身一跃,没有喝婆子递来的一碗黑汤。猛一个从混沌中荡出,魂魄便落回了身体里。
太虚弱,听身畔似有人声说话,怎的那幽清嗓音这般耳熟:“……只因到底放不下,最后还是决定要带走。大夫只给她固守元气便可,清明神智的暂且不须。若是记着,反倒要徒添许多麻烦。”
“大少爷说得是,省得她忘不了男人孩子,路上闹着不肯上船,免不了又得给她下药用强。等到真把她渡去了南洋,那时再想起来也已经无路可回。”
是汉生,他在说些什么?什么叫下药用强,什么叫无路可回?
秀荷猛一个挣扎,从床上坐起身来。眼前还是朦胧,半天才看清面前幽冷的一张俊脸,人坐在轮椅上,膝盖覆着一张薄毯……怎生得腿又坏了,不是早已经治好了嚒?乱糟糟,凌乱碎散。
秀荷昏糊道:“大少爷,我这是在哪儿?”
她叫他大少爷。还记得?
梅孝奕凤眸微微一敛,斜睇了老大夫一眼,继而对秀荷柔情含笑:“你醒了。大夫说你脑后受了重伤,你可还记得自己在哪儿受的伤嚒?”
“……在哪儿?”秀荷蹙起眉头,痛苦地回忆着。头脑昏重得可以,一思索困难之事便拥堵得不行。看周边,简陋砖房,窗外三五个健硕汉子,腰间配着短刀,来来回回走动。脑海中只觉一瞬白光闪过,看到那日刀光剑影之下与老妇的挣搡……梅孝奕,他与那群人是甚么关系?
想到方才将醒前听到的只言片语,只觉得心跳都虚浮无力。
老大夫在旁边看她焦灼如此,忧心提醒道:“脑受伤者,多数把新近的事儿忘却,公子此刻不宜逼她过度思虑,欲速则不达啊。”
梅孝奕却似并未听他,凤眸微眯成玄月,只是一目不错地睨着秀荷表情变化。不紧不慢,且步步诱迫她说话:“别怕,告诉我,是在哪儿所伤?……又都是些谁人面孔?你说了,我便去替你讨回公道。”
他本是至阴至柔之人,这般气场之下,只叫人脊骨莫名寒颤。秀荷还没见过如此陌生的梅孝奕,眼前的他与周遭的一切都叫她陌生,像是重新认识了一个人。低着头,默了良久,虚弱地抬起眼帘:“我有点乱……大少爷可否让我抱回我的孩子。”
那清澈眼眸里噙着祈求,目光也似空寂虚浮,像心魂不全,记忆散成碎片。梅孝奕的心便又被她柔软下来,挥挥手叫婆子下去盛汤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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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是个孤立的院子,隔开村庄,四周寂寥,树木已然枝叶枯零。偶尔大夫来把脉,听他口音,应该离着京城并不遥远。
秀荷的身体很弱,头晕且重,思虑不得,走不快路,每日只是卧于床上歇息。梅孝奕把她圈在这个不知道名字的地方,却对她体贴有致。但她总是控制不住的昏睡。也许他有在她的食物中做些手脚,也或许只是她伤后遗下的病征,秀荷只是默默的,并不主动过问。
若说庚武是条手段冷狠的狼,那么梅孝奕便是只阴毒的蜥。他并不确定她的记忆,时常趁她发呆时一目不错地将她凝看,又或是突然间向她发问,措手不及地刺探她的深浅。
秀荷知道斗不过,便尽量地减少言语。她没忘记汉生说的那句话——“她若放不下,最后免不了还是下药用强。”
她一定要在梅孝奕走到那一步之前,让庚武发现自己的痕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