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4章(2 / 2)

语声不大,却是无比清晰地传入各人耳中。苏妤睨了睨皇帝的神色,见他未有愠意,便又续道:“沈大人,苏澈不是‘闲人’,他是苏家人。”顿了一顿,苏妤颌首重重道,“有劳大人。”

泰半朝臣与内外命妇仍是云里雾里,却到底有人明白了。沈晔带着几分惊疑默了良久,终是一揖:“诺。”

苏澈抬头望了一望,未能看到长姐,倒也明白了她的意思,存着几分敬意地拱手:“长姐,我自会转告父亲。”.

那晚的宫宴之后,是苏妤第一次和皇帝如此随意地在宫中散步。皇帝的意思,沈晔明白、苏澈明白,她也明白。

在外人眼里,把苏澈搁在禁军都尉府里,相当于人质。如果苏家再有什么异动,苏澈很可能死得不明不白——如若这是皇帝的意思,那么苏澈就是彻头彻尾的人质。

但……偏生是她提的。

皇帝是替她让她父亲明白了,即便她在宫中侍君,也断不希望苏家野心迭起。为了让苏家死心、让父亲不再望想,她可以亲手把弟弟交去做人质。

只为释君之疑.

她始终有意识地和皇帝隔着半步之遥,皇帝也就维持着这段距离不刻意靠近她。漫步许久,皇帝笑喟一句:“做得这么明白,你父亲若还不死心……”

苏妤轻哂,接了一句:“便怨不得陛下了。”

朝中斗争素来都有个成败输赢,皇帝肯一再提点已是给足了面子。如若父亲当真还要一条道走到黑……她也就委实再求不得什么。

黑暗中,有可怕的场景在她面前一闪而过。

她看到父亲死了,就吊死在家中正厅的房梁上……

弟弟也死了……是被腰斩于市!

淋漓的鲜血使她眼前一黑,失去重心般地栽了下去,折枝急忙一扶:“娘娘?”

“阿妤?”贺兰子珩微惊,也急忙搀住她。觉出她微微发着抖,借着宫灯暖黄色的光,他看出她的面色有些异样的白,“怎么了?”

苏妤下意识地撑着他的胳膊稳住身子,缓了缓神,却是摇头道:“没事,大概……喝多了。”

贺兰子珩眉头微挑,心道真是不会说谎,明明低酒未沾……

倒没有揭穿她,只命宫人抬了步辇来,送她去成舒殿.

那一晚,梦魇彻夜。从前的一幕幕再次浮现眼前,和并未发生过的种种连成一片。苏妤看到她的昏礼、他的无情,看到她在宫里备受冷落……甚至再度看到家人的死。

有些画面来得颇是奇怪,譬如折枝说:“过了今天就是建阳三年了,又是采择家人子的时候……”

那就该是建阳二年除夕说的话,就是今天。

可今天分明没有那话。

画面中的一切更是不对,她看到自己还置身霁颜宫中,凄清得紧,和先前的两年一样,却与今时今日大不相同。

即便是睡梦中,她还是一遍遍地告诉自己,那不过是场梦。

但即使在她醒来后,她也无法说服自己那只是一场梦。一切都太真实了,历历在目,甚至比今天真正发生的事还要让她印象深刻。就好像庄生梦蝶,让她辨不清哪一边是梦、哪一边是醒。

“折枝!”一声惊呼,苏妤惊坐起来。茫然地四下望着,心里是很久都没再有过的慌乱。

上一次有这样的慌乱……还是在佳瑜夫人入宫那天、她昏厥的时候。

可此时的她……几乎已想不起佳瑜夫人入宫的事,好像整个人都活在另一个世界中,满心都是她并不曾经历过的事。

仿佛不受控制地坠入了一段并不属于自己的记忆,越坠越深,逐渐打散她最后的清醒。让她再也无力提醒自己……那只是一场梦.

因睡不着在正殿批着奏折的贺兰子珩被寝殿传来的这一唤惊住,不觉间与徐幽相视一望,徐幽即刻揖道:“臣去看看。”

“不。”贺兰子珩放下手中的那本册子一叹,“朕自己去。”

入殿,就见苏妤蜷缩在榻上坐着,眼中毫无神采。两个宫女有着几分怯意地在旁劝着她也不理不睬。

皇帝挥手命二人退下,径自坐到了榻边,温言道:“怎么了?折枝现在大概歇下了,朕差人去叫一声?”

明明是温和的口气,却让她觉得字字锥心。一阵瑟索,苏妤张惶地抬起头,满眼疑惑不解:“陛下怎么在……”

皇帝一怔,遂笑而解释道:“朕方才睡不着,去正殿看了看折子……你不舒服?”

看折子?苏妤头中发懵,迷惑地环视四周之后,似是有几分不可置信般地道:“这是……成舒殿?”

皇帝被她飘忽的口气弄得浑身一悚,定睛看了她须臾才确信她确实问了那句话,点头应道:“是……你怎么了?”

自己怎么会在这里……

苏妤一阵头痛,只依稀记得自己睡了一阵子,一直在做梦,一个又一个的梦。但再往前发生了什么……她似乎记不得了?

“陛下?”她惶惑地望着眼前的帝王,带着犹豫地问说,“是陛下传臣妾来的?”

“……是。”皇帝眉头紧蹙,全然不知她这是怎么了。虽是在途中有过不适,但回到成舒殿时她已无碍,气色也好了很多。他想传御医,是她自己拦了下来,说只是太累了,歇一歇便好。

怎么一觉醒来竟是……

“去传御医来。”皇帝发了话,候在外面的宫人立刻领命而去。苏妤怔了一怔,贝齿一下下在下唇上划着,心中竭力地回忆自己是不是又怎么惹他不快了。

却是想不起来。她身子蜷得更紧了,好像缩起来就可以避开一切人和事、可以逃开父亲与弟弟的死,她的下巴死死抵在膝上,颤抖着说:“陛下……别杀他们……”

“什么?”皇帝愣住,看着她的惊慌失措,他更加无措,“阿妤?”犹豫须臾,他试着伸出了手,抚上她的额头。

她好像是碰了什么碰不得的东西一般蓦地一躲,慌乱中不知是怎样的一闪念,竟同时伸手一挡,继而便未经思索地咬了下去……

“陛……”徐幽大惊,刚要上前却被皇帝抬手示意止步。

贺兰子珩看着狠狠咬在自己手背上的她,一边惊惧于她今日是怎么了、一边却又躲也没躲。她很久都没松开,反倒越来越用力。但看着她眸中的空洞,贺兰子珩隐隐觉得……似乎一切都是无意识的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