有些一辈子只在诗里读过烽烟二字的京官,站在朝堂上的时候,看到的也不过是奏牍里的一些数字,“……率军几万人,战损几千人,俘虏几千人……”,或工整或潦草,就那么简单的一笔带过。那些曾经鲜活的生命,往往就在那黑白之间,被一笔抹去了鲜血淋漓的过往。别提战场上那些他还未体验过的惊心动魄,就是如今这伙头兵站在他的面前,他额头上的每一道皱纹,大手上的每一道伤痕,都让他为之震撼,为之动容。
只是这种震撼太过于沉默和遥远,对于京城的官员们来说,甚至还没有某位上司的七姨娘的二舅姥爷过世来得更加紧要。
京官们这种麻木不仁的居高临下,不光是地位上的,也是心态上的。即便是他,自认也是心有壮志、胸怀天下,爱民恤物的好官,可是真的面对这些兵士的直言相问时,朝堂上的那些慷慨激昂的说辞却显得格外的苍白和无力。
他们不仅是兵,也是国之子民。
魏韶沉默而感慨。
陆琅琅见他不吭声,呵呵自嘲了一声,“算了,说这些闲话干什么,徒惹得一肚子闲气。”
她回头提声喊道“都吃饱啊,下午好有劲操练。”
魏韶忍不住又问,“你们为何都……这样了,还要这么拼命地操练。”
陆琅琅没有立刻回答他,而是拿了个碗,给他舀了一碗鱼汤,又撕了一块烙馍给他。自己也舀了一碗一碗汤,将那烙馍沾了鱼汤吃了。
鱼汤很烫,带着一种植物独特的辛辣香气,中和掉了江鱼的腥味,魏韶尝了一口,觉得很是鲜美,不逊于京中那些大厨的手艺。
陆琅琅突然问他,“好吃吗?”
魏韶连连点头。
陆琅琅道,“这就是了,大家现在只是没有钱,还没有真的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。虽然没有钱,可是还有一条命,还能吃到好东西,甚至是那些达官贵人可能一辈子都尝不到或者看不上的好东西,只要大家还有一条命在,跟着将军,总是有指望的。就算是哪天,有人连这条命都不给他们留了,这也就是将军唯一能为他们做的了……”
魏韶陡然大惊,莫名地就懂了她未尽之意。欧阳昱或许没法给他们发饷银、没法让他们吃香喝辣的、没法让他们升官发财。可是这些人已经被他□□得如狼似虎。真的到了那天,官逼民反,民不得不反,这些被逼到绝境的人,就成了真正的虎狼之师。朝中那些人吃下去的,都得吐出来,欠了他们的,都得补回去。
欧阳昱或许不会反,但是真的到了那一日,朝中出手除掉了欧阳昱,是否有人能控制得住这股力量?到时的局面会变成怎么样?
可朝中所有的人都还做着兵散于府,将归于朝的美梦,而欧阳昱的目光早已投向了他们遥不可及的地方。
魏韶心中警钟大响,这个欧阳昱比他想象中的更可怕。他咬了一口烙馍,粗面杂粮发酵的馍饼有些剌嗓子,堵得他难受。难怪陆琅琅要在汤里泡软了才吃。魏韶叹了一口气,学着陆琅琅的办法将那块烙馍慢慢吃完。
然后起身,朝陆琅琅行了一礼,“多谢小六爷款待,日后若是有缘再见,一定设宴款待,还请小六爷届时一定要赏光。”
陆琅琅起身回了他一礼,“先生客气了,适才我有些胡言乱语,还望先生莫要放在心上。”
世人多读书人多有尊敬,陆琅琅这样待他倒也并不为过。魏韶并没有疑心陆琅琅猜到他的身份,所以安静地离开了。相比方才那种运筹帷幄的先人一步的优越心态,如今的魏韶的心情则沉重了很多。他坐在马车里,忍不住回头看向陆琅琅。陆琅琅正在指点一个兵士棍法,一条小儿手臂般粗细的齐眉棍在她手中宛如游龙一般,她的身影腾挪闪躲,飘忽不定,煞是好看。
好一个小六爷!
魏韶暗赞,光明磊落,铁骨铮铮。无论她知道或是不知道自己的身份,只怕都是那套说辞吧。相比而言,自己藏头露尾的,第一个照面就落了下乘。魏韶苦笑了一下,算了,回头去解释,也是画蛇添足,了无益处,待日后再寻机会解释吧。
陆琅琅见他的马车已经离去,便招来几个人,“盯着这个人,事无大小,每日都回禀。另外,那个车夫是个硬茬,离他远些,不要让他发现。”
几个金甲卫立刻正色领命而去。
陆琅琅心中有些疑惑,历朝监军都是太监,但方才这男人可半点都不像太监。就算是李霮身边的王楼,身形倒是高大,可是仍然一开口就露馅。难不成,自己真的弄错了?
待晚间回去,她跟欧阳昱提及此事。
欧阳昱摸了摸她的头,“监军一职,古已有之。监视刑赏,奏察违谬。前朝多以宠臣担任,始皇帝曾命太子扶苏任过监军,后来,因为内监身份特殊,只能依附皇权,少有家族阴私,所以从玄宗起,便由内监开始担任监军。但是,霍青儿作为曾经风头最劲的内监监军,一命呜呼还背了个私通梁王的罪名。如今宫中,正经的主子就两个,圣人和皇太孙,可惜一位龙体欠安,一位年少势弱,都是随时会倒的靠山。试问,宫中还有哪位内监敢领这个差事?就算是奔着讨好我来的,可如今我在京城的行情正黑着呢,谁肯来烧我这个冷灶?”
陆琅琅虽然天资聪颖,于武学一道,更是有得天独厚的天赋,但是在军事一途,欧阳昱的家传渊源,和从小在军中摸爬滚打积累出来的经验和超前的想法,则非陆琅琅能及。
“所以这个魏韶真的有可能是朝廷派来的监军!”陆琅琅皱眉,心中有些不安。
欧阳昱道,“听说在京城里,有一位皇太孙讲经的少傅就姓魏,单名一个信,字芳韶。而你遇到的这个魏韶,十有八九就是他了。他作为皇太孙的讲经少傅,领了这个差事,看来这人颇得太孙看重啊。”
陆琅琅担心,“那我今天说那些话,是不是有些过了?他会不会……”
欧阳昱摸了摸她的脸,“别担心,莫说你说的都没错,即便是他想多了,那又如何?有了霍青儿的例子在前,不管谁来做这个监军,就算抱了必死的想法,在没到那一步之前,他都得三思而行。再说了,我就是威胁他们,他们又能如何?”
欧阳昱扬眉一笑,毫不掩饰他的霸道,“他若是能猜到我的用意,就该更加小心谨慎,在这兴州夹着尾巴做人;他若是个猜不到我用意的蠢货,这样的人,多一个少一个,又有什么区别。”
冷俊的眉眼霸气侧逸,欧阳昱在她面前多是玩笑的模样居多,极少表现出这种睥睨天下,舍我其谁的彪悍。
陆琅琅看得着迷,目不转睛,都没注意到他说了些什么。
欧阳昱看她没接话,有点奇怪地低头一看。陆琅琅小脸微红,正水汪汪地盯着他看,一副情深意动的样子。这是被自己撩到了?难道媳妇其实喜欢的不是温柔小意的路数,而是喜欢邪魅霸道的那种?
欧阳昱维持着表情不变,朝陆琅琅抛了个带着疑问的眼神。
陆琅琅乐得哈哈大笑,扑过来连亲了他好几口,一顿狠夸,各种四个字的好词对着他狠赞了一通。
美得欧阳昱晕头转向,笑得像个傻子。
第80章 借东风
一连几日,金甲卫的人一直远远的辍着魏韶二人。
这两人来到兴州之后,在一家客栈住了下来,休息了两日,然后就四处走走看看,后来某一日在一处酒楼用餐时包了一个雅间,而在雅间的隔壁用餐的人,就是如今兴州的红人蔡赟。这两间雅间的门,足足关了近两个时辰,才打开。
探子怕打草惊蛇,并没有进去查探,只是将这一幕回去禀报了欧阳昱。
欧阳昱并不意外,蔡赟一直是朝廷的耳目,攻打兴州时,好多的消息还是蔡赟安排传出来的。包括大开城门的功劳,只怕其中也有蔡赟的手脚,说不定黄季隆只是做了个挡箭牌,不管他答不答应或着临阵变卦,蔡赟早就安排好的那些人,也会把门打开。恐怕黄季隆此刻自己都还没明白过来。
而如今,魏芳韶到了兴州就先联系蔡赟,所以欧阳昱就猜测,这蔡赟背后的牵扯,恐怕比他想得更复杂一些。
欧阳昱眯着眼睛想了半天,觉得蔡赟这老小子实在不地道,既然这样,黄家惹来的麻烦,索性把他也扯下水好了。只是这计划里,还缺一些最关键的东西。欧阳昱挠了挠头,决定还是去找陆琅琅。
陆琅琅依旧每日去城外操练,如今天气一日赛一日的暖和。阳春三月,草长莺飞,随着而来的,还有兴州城内小娘子们如春花般绽放的心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