石凤台要说什么,林缚挥了挥手,笑道:“溜须拍马的话就少说,我要是你们要实际工作给做起来,你们先下去安排接下来的演射……”
以往对战弩的射击精度,即使水平最高的工造官,也只有一个模糊概念,没有办法准确的描述出来,故而在试验时,也只能以经验描述,缺乏一个准确而明析的标准。
没有淮确而明析的标准,任何技术的进步,只能依赖经验的缓慢积累;而一旦标准确立,不同弩场之间的水准之高下,一目了然,对照标准,要如何改进、改良技术,也才有更明确的方向。
石凤石与杨释先下弩场去安排第二批演射之事,林缚见林梦得、刘师度略有疑惑,这时才有余暇跟他们笑着解释:“宋石宪所译《推测术》,又为赌博术。二人掷色子对赌,一人掷一点,第二人赢他的可能性很大,但这个可能性到底有多大,你们可曾细算过?”
“这个……”林梦得商贾出身,学识未必过人,不过处理实际事务的经验非常人能及,林缚说到新学问题,他不明白也只是冽嘴一笑。
进士出身的刘师度,愁眉细思,他总不能在林缚面前说“《推测术》有涉赌博、非儒士能占”之类的话,但《推测术》一书他知道但没有细读过,林缚的简单问题,他能大体猜到答案,但没有把握就一定正确,便索性藏拙,说道:“下臣孤陋寡闻了……”
“《推测术》所讨论的问题,基本上都是相似问题,论及赌博只是一个引子,但应用远不及如此,如今黑水洋、南洋船社测算海难及保险金,也都用此术,很值得细读;我案头有本小册子,还是宋石宪手录,待回来我便转赠给刘公你。”林缚对刘师度说道。
“谢主公相赠书册,师度定会细心研读。”刘师度恭敬的回道。
刘师度已经是快近六十岁的人了,林缚初入崇州时,他为海陵知府,实为林缚的顶头上司。与别人不同,刘师度性情宽和,也很有容人之风范,对即使地位不如自己时的林缚所行之新政,也是欣赏有加,最先在海陵府境内推广。
故而林缚在崛起之后,对刘师度也是相当尊重;在江淮旧系官员里,刘师度最为得到重用,其次是为才出知维扬府事的吴梅久。
当然,林缚自江淮惊艳崛起,刘师度也是时刻目睹,故而对林缚治政、治军之能力,也是深有感受。而一旦接受林缚所推行的新政思维,刘师度自然也就抛弃掉对元越的忠诚,转而身心皆失的臣服林缚麾下,毫无动摇。
林缚又说道:“我刚才稍稍提及,石凤台便想到推测术上去;敬轩公把石凤台派来海州,也是看对了人啊,有机会你们要往他肩上加担子;仅有一个宋石宪、仅有一个姜岳,还是远远不够用啊……”
众人皆笑,宋石宪、姜岳这等的人物,才华横溢,惊艳于世,百年出一人已是奢侈,林缚得两人再加上一个在济州已经服软的赵舒翰来发展新学还不够,多少有些贪心了。
推测术实际就是概率论的雏形。
林缚早期在江宁、崇州推崇杂学匠术,主要还是整理总结中原地区的传统匠术,到后期,特别是海东商路打开、南洋航路不断往西延伸之后,新学方面的工作重心就放在翻译、吸收中原之外地区的先进匠术跟学说。
不是林缚贪心,而是当传统的匠术与杂学积累到一定的程度,必然会量变引起质变,引起新学的喷发性发展,使得宗师级人物层出不穷,星空因此而格外璀璨。
诸人对推测术都不算熟悉,林缚便放下不提,又与高宗庭、葛存信、林梦得、刘师度讨论起来伏火弩,要以诸人的实际经验来考究伏火弩的不足及改进之法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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伏火弩就是林缚在后世所熟悉的火炮。
古人炼丹,常以硝石为主料,但用硝石炼丹,动不动就会燃爆,古往今来的诸多炼丹士便绞尽脑汁,往里掺杂其他炼物,以压制硝石的燃爆性,是为“伏火”。
故而后世人眼里的火药,当世人称为伏火丹——而当世根本就没有“炮”这个概念,仅有“弩”这个字最合其射击之形象,新式战械既然是用伏火丹燃爆来发射铁弹,取名“伏火弩”倒是顺理成章之事——林缚也不便突兀的名之为“火药”、“火炮”。
因前朝陈国有两任皇帝皆食丹暴毙,之后继位的几位陈朝皇帝,都对炼丹术痛恨入骨,掀起轰轰烈烈的禁丹运动;越高祖立朝,也将炼丹术列为邪术而严加禁用。
虽说在三四百年前的炼丹士,就认识到当时他们所炼的伏火硫磺丹、伏火硝丹有燃爆、发烟之性能,但也就止步于此。三四百年来火药的发展跟应用都没得到什么实质性的进步,在经过三四百年的封禁期之后,时人对火药已经是相当陌生了。
在航船初醒时,林缚甚至也认为这是一个完全没有火药的世界。
林缚在江宁发展杂学,从不忌讳异端邪术,宋石宪才将他所收集整理出来的“伏火方”献上。当世留存的伏火方共计有二十六种,后经试验,性能与后世火药相近的伏火丹就有五种之多。
林缚倒是知道木炭、硝石加硫磺是传统黑火药的配方,但当世的伏火丹配方以硝石为主倒是不变,辅配物则有硫磺、铃草、鸡血藤等多种,威力大小各有差异,皆有燃爆性。
最终实际采用的伏火方,则是苦膏与硝石、磺硫混合粉剂。
苦膏是一种从闷烧煤的窑底油提炼出来一种浅黄色油膏,因入嘴苦涩,前朝陈时的炼丹士称之为苦膏。
这种伏火丹在改良之后,爆炸威力比林缚印象里的黑火药还要大上许多,也超出林缚对黑火药的认识范围。
要不是考虑到炸膛的威胁,这种伏火丹能轻易的将早初的火炮射程提高到四里以上。
到后期,林缚索性将火药的研制全部交给宋石宪等人负责,他只是给宋石宪他们划了一个大致明确的发展方向。
有了大致明确的发展方向,又有多年来持续投入的大量资源跟人力不断改善丹方及配制方法,近两三年来,淮东的火药技术就差不多相对成熟了。
虽说火药能用于炸山开道及炸开城墙,但直接炸城墙时,还是要在敌城下挖洞,才能将大量桶装的火药埋进去引爆——不过,若是能在敌城之下直接开挖地洞、地道,那还不如直接挖塌敌城,并没有使用火药的必要。
另外,火药的改良工作虽然还能叫人满意,不过硝石的来源很是叫人头痛。
在炼丹术被禁之前,炼丹士所开发的几处硝洞,都在江西境内的深山之中。陈朝禁丹,这几处硝洞都叫官府挖塌掩埋。还是在上绕会战之后,林缚才有机会重新去挖开这些给塌埋的硝洞提炼硝料,才解决硝石来源的问题。
火药的技术以及硝石来源都不成为问题,火炮的广泛使用才能成为现实,而火炮的开发,也是由军械监秘密进行了好几年。
火炮的制造,实际还是处于传统匠术的基础之上。
不过林缚所建立的新学传承及研究体系,是当世父子、师徒相传的传统匠术传承所无法比拟的。
传统的匠术传承,有一个祖师崇拜的问题,限制了传承者对匠术的改良;父子、师徒相传,匠术的传播范围就十分的有限;再其次,传统的匠师、匠工,虽然归为贱户,受教育的程度很低;再一个,师徒相传,有“教会徒弟饿死师傅”的缺陷,故而许多关键技术,师傅非要临死之前不会传给徒弟,也就经常因为意外,导致很多匠术的失传——这些都严重限制的传统匠术的发展,一项匠术,也许要经过数代人才有改良和突破的可能。
而在淮东,林缚首先将传统的工部,分拆成工造、军械、船政、治金、工矿、机横制造诸司监,在行政地位上,与支度、税政、邮传、民政、提学、提督诸郡等监司同等。又设崇学馆,使得在杂学匠术上有卓越成就的人等获得超越寻常的政治地位,实际使得新产业、新学体系在枢密院内部,已经成为最大的一派势力,而非传统意义居六部最下的工部。
再一个,林缚彻底废除匠户制度,接管江宁工部之后,则进一步将上万匠师、十数万匠工融入诸司监管辖,形成以宋石宪、葛司虞、姜岳等崇学馆学士为首而存在的庞大体系。
当传统的匠术,不能适应淮东的需求,淮东的做法就与传统截然不同。
比如四轮马车的摩磨问题日益严重,必需要得到解决时,军械监就明确将这个要求提出来,以姜岳为首,组织一批人反复的去研究、设计、试验,故而在一年之间就推出小滚轮轴承。最初制造的小滚轮轴承,对马车轴轮的磨擦减损还很有限,军械监这边的研究与改良工作,也一直有一群人在跟进。
而在轴承的开发过程中,对淮东其他军匠部门也提出大量的配合要求,推着其他部门跟着一起前进。这三年来,机械制造司下辖的工场,都已经开发生产第三代轴承了,也首次有了润滑油的概念,使得闷烧煤的窑底油及婆罗火油有了更广泛的用途。
没有新的体系,要想轴承技术在“隔行与隔山、师徒相传”的传统匠术领域自发孕生出来,也不知道要经历多少年、多少代人。
火药及火炮技术的研发也是如此。
围绕火药及火炮的开发,淮东聚集了以宋石宪、石凤台等人为首的一大批杰出人才。他们中有经验丰富的匠师,有本身学问就极高、又是科举出身的宋石宪、石凤台等给新学吸引的士子,他们将精力集中投入到火药及火炮的研发上,辅以初成雏形的新学体系,三五年的研发效率,也许能抵得上传统匠工数百年的经验积累。
仅火炮从选材、铸造、结构等各方向的试验数据跟资料,军械监就堆积了半间房子,这些就是这几年来淮东在火炮技术上的初步积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