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京里有一些不好的消息在盛传,比如说李兵部给东胡人收买了,正占着松山,跟东胡人谈条件——这样的谣言本是无稽之谈,但是李兵部在松山城一直不肯进军,就难保宫里与朝中诸公会有什么想法。谣言的传播,应有东胡细作在暗中操作。另一方面,也有消息称,东胡将从大同撤围的条件从赔银五十万两降到二十万两,大同也传来消息说那边的虏骑有集结撤兵的迹象,与此同时,辽阳方面又不断派人到松山和谈……其实这时候大同方向的虏骑,不管是撤兵还是不撤兵,这种种消息扑朔迷离、或虚或实的掺杂在一起,都会让京中疑影重重。当然,市井消息要传到宫里去不是易事,说不定已经有朝廷大员或宫中人物给东胡人收买了。另外,高先生在淮东时,都察院就连续有参劾李兵部的折子。虽然没有直接弹劾李兵部通敌,但绝好不到哪里去!有责难李兵部拖延进军的,有责难李兵部纵容子弟横行乡里的,也弹劾李兵部暗中克扣粮饷运到京中私买的,——特别是克扣粮饷的弹劾折子,是张协在都察院的门生黄而成所进,对李兵部很不利……”
“……”高宗庭神色沮丧,没有说什么。
克扣粮饷自然是无稽之谈,他确实为李卓暗中从淮东拿粮运到京中私售,但一切都用去补贴军用,一两银子都没有落下私人口袋,但是谁信?
京中粮市自然给张协及户部官员在背后撑腰的粮商控制,他们在京中私售米粮一事,不可能完全瞒过张协。
换作平时,这也算不了什么;手眼通天的人,如梁氏、如郝宗成、如张协及户部官员,有几个不在做这桩事?
只是张协这时候将这桩事扯出来,又直接诬指李卓克扣粮饷,杀伤力极大。他们还无法辩解,天下又有几人会相信李卓大公无私到这种地步?要是李卓对宫中那位言听计从,这桩事算不了什么,但与私通东虏的谣言以及李卓坚持不肯出兵等事结合起来,只会加剧宫中那位的疑心。
张协这时候要将李卓拉下马,不难理解。
当初燕北形势危恶,非李卓不能力挽狂澜,张协那时候也只能指望李卓出来救急。
这时候张协与朝中诸公都头脑发热,以为平虏有望,就不希望这桩“大功绩”落到李卓头上。
李卓以兵部尚书衔帅边镇,获得松山大捷,就离相位更近了一步。张协也许不会信李卓与东胡人私通,但他不会不防李卓争他的相位。
张协深知崇观帝的心思,他不会明面上反对向辽阳进军,但赶着李卓占了松山之后不肯再进军,他焉有不往李卓身上泼脏水的道理?
对张协来说,宁可将破辽阳的功绩给郝宗成,也要远远好过给李卓得去。
郝宗成是内臣,功绩再大,封爵封侯封王都有先例,却不可能跟他来争相位。
退一万步讲,即使不能将李卓拉下马,张协也更希望李卓在打辽阳吃败仗,将松山大捷的功绩抵消掉。
“梁家是什么态度,梁习父子长期镇守边地,应该对东虏有更清楚的认识,他们应该不希望燕北防线崩溃的……”孙尚望问道。梁家背后的人物就是梁太后,梁习又是鲁国公,占了河中以及大半个山东,在朝廷的根基很深,影响也大。
“梁家的确不会希望燕北防线彻底崩溃,”吴齐说道,“但梁家也不认为东虏有一举攻破京师的能力,这时候梁家更希望李兵部向辽阳仓促出兵吃败仗!”
孙尚望看了高宗庭一眼,见他神色黯淡,心想他对梁家的心思应该早有准确的认识。
即便在淮东,特别是看到淮东有逐鹿天下可能之时,也没有多少人希望元氏恢复中兴之治——梁家有这样的心态,实在不奇怪。
至于郝宗成——郝宗成当初能坐看晋中军覆灭,指望郝宗成能顾全大局,还不如指望一头猪——偏偏宫中那位对郝宗成又是出奇的信任。
“我离开京师时,宫里又发了一道催李兵部向辽阳进军的上谕去辽西,”吴齐声音沉重的继续说道,“据宫中传出的消息,随这道上谕去辽西的,还有一道秘旨。至于秘旨里写着什么,秘旨是交给谁手的,倒是探不出什么消息……”
“已经到这一步了啊!”高宗庭长叹一声,转过身去,望着茫茫大海,脸颊落下两行清泪。
换帅?孙尚望与胡乔中对望了一眼。
谁都晓得临阵换将是兵家大忌,然而君臣相疑、临阵换将这种事,从来都是史不绝书的——李卓亲率蓟镇兵进攻辽阳,都是十分凶险的事;这时候换个人率蓟镇兵去打辽阳,能有怎样的结局,自然可想而知了。
高宗庭的绝望,吴齐等人看在眼里,没有说什么。
不管怎么说,也不管东胡人下一步会有什么动作、有怎样的布局,津海这边都要以燕北防线即将彻底崩溃为前提做准备了。
吴齐吩咐孙尚望、胡乔中道:“我与高先生去昌黎,等淮东最新的指示过来,也许要拖上一段时间,不过这边不能再拖下去——从今日起,所有来津海的粮船,米粮一律不入官仓,统统卸到津卫岛。船尽可能往南撤一些,防备天气还有大寒的可能。我刚与大公子商议过,这时候就要往南边撤人,大规模的,只能先走陆路往阳信疏散;所有的预备兵员,一律编入现役,所有的铁作,都转为军用……”
第34章 步步惊心
元月十二日,辽西地千里冰封、万里雪飘,张希泯掀开车帘子,眯眼看着车外茫茫大雪,问前面的车把式:“这是到哪里了?”
“前面就是宁津堡,再有一百四十多里,就到松山城了……”车把式回道。
“明天入夜前能赶到松山城吗?”张希泯问道。
“这天气……”车把式露出为难的神色。
张希泯将头探出车厢外,回头看去,五百余骑都牵马而行,十分的辛苦。后面的一辆马车,坐着内侍省的局郎杨文昌,是郝宗成在内侍省里的亲信。
张希泯年前由翰林院转到兵部任员外郎,他此去辽西,就是再一次携上谕敦促李卓对辽阳用兵兼劳军慰问,从李卓出临渝关以来,这已经是第十二封上谕了。
杨文昌半睡半醒间,感觉到马车停了,掀开车帘看到张希泯探出头来看这边。坐车时候久了,也觉得手脚僵硬,跳下马车来,跟张希泯说道:“张大人,还是下来活动活动腿脚吧,整日坐车可不好受……”
“杨大人以为李帅这回会出兵吗?”张希泯下了车来,伸展着身手,不动声色的问了一句。
“张大人所携上谕,封他当燕国公,子袭乡候,赏功银四万两、银牌子八百枚、赏饷五十万两,”杨文昌竖眉问道,“他李卓还想要什么,总不成贪心在居延宫有他一把椅子吧!”
杨文昌这话说得险恶之极,张希泯只当听不明白,说道:“我也是担心的问一问,要不是李卓还不为所动,该要怎么办?他可是边帅啊,所谓将在外……”说实话,他不晓得杨文昌所携秘旨里写的是什么。
“轮得了他得瑟!”杨文昌不屑笑道,“蓟镇将领,有几个不是郝大人提拔起来?真要撕破脸,看郝大人怎么收拾他?”
张希泯笑了笑,没有再说什么,将骑兵校尉喊到跟前来,说道:“要兄弟们再辛苦一天,明日天黑前赶到松山,每人再赏十两银喝酒!”
听到有银子拿,五百余疲惫不堪的骑兵顿时振作了些精神。
**************
元月十二日这一天,河淮大地也是大雪茫茫。
冰坚路滑,但从泗阳北上宿豫的驿道还算平整,这是早一年花大力气修整的,没有给废掉。张苟与李卫押送一千四百余辆骡马大车,冒着风雪,载着上万石米粮以及其他物资,赶到泗阳城寨北三十里外的陈家沟,交给早就在这里等候红袄军接收。
在陈家沟等候的红袄军首领是马兰头的亲信李良,他率领两千人马,到陈家沟来接运粮食。他与张苟相熟,站在那里寒暄。李良的部将李剩儿按捺不住性子,从腰间抽出剔骨刀,在粮袋上扎开个口子,晶晶亮的粳米就像水线似的流出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