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82节(2 / 2)

找到之后,她光想着如何补偿孩子,可是真找到相认了,孩子却明显躲躲闪闪,除了确认关系哭过那一回,之后连眼神也不肯跟她对视。

家里鬼主意最多的要属江桃了,吴英玉满面愁容跟江桃讲:“她心里也许恨着我,恨我没把她留在身边,让她吃了那么多的苦。”

江桃想想:“我跟爸爸说一声,让他找辆车给我,我跟姐姐带着小三子出门转一圈吧。”

吴英玉又怕她责怪二丫:“她怨恨我也是应该的,你别说重话,伤着了她的心。”从小养在身边的熟悉性情,骂也骂得,但不在身边的轻不得重不得,稍一客气显生疏,太过亲昵孩子又抗拒,相处的分寸极难把握。

江诚对江桃向来有求必应,这丫头脑瓜子转的快,从来不做无用功,求到他这里肯定有缘故的:“我让你李叔叔载你们出去,不许胡闹啊。”到底还是叮嘱了一句。

江桃甜甜笑:“谢谢爸爸。”

老李是江诚的司机,从家属院拉了姐妹三个,问她们:“去哪?”

二丫不熟悉本地,江杏也是被稀里糊涂拉来的,也是一头雾水:“李叔,我也不知道,问桃儿吧。”

江桃:“安泰乡的杨家庄。”

江杏失声:“去那里干嘛?”

江桃笑笑:“有些事情咱们都知道,可是小三子不知道啊。李叔也不是外人,咱们家里的事情也知道,您别见笑,我妹妹不知道,我就想让她去看看自己出生的地方。”

二丫不由抓住了她的胳膊:“咱们家……不是县城的吗?”

江桃:“你回来只看到了家里如今的境况,却不知道我跟姐姐小时候过的什么日子。还有一件事情你也不知道,爸爸不是生了我们的那一位,生了我们的那一位还在乡下呢。我跟姐姐,还有你原来都姓杨……”

吴英玉如今是永喜县的传奇人物,知名的企业家,市里评定的杰出青年,她的事情很多人都知道,身为亲身女儿的小三子却还是头一回听说。

事隔多年,江桃回想小时候的事情,都有点恍如隔世了,她从小三子降生开始,到杨家人狠心把她送走,吴英玉被迫离婚,带着姐妹俩求助无门,来县城谋生,生活刚刚有起色,赚了一点钱就前往武市去寻找她的下落,苦求无果,回来大病一场……

这些年里,她从来也没放弃过这个女儿,也从来没想过要抛弃她。

二丫听着听着,眼泪不由自主就落了下来。

知道自己是江家的女儿之后,她一直也想不明白,爸爸在公安局,妈妈开着厂子饭店,怎么就偏偏把她给送人了?

这件事情在她心里打成了死结,怎么都绕不开去,连带着她心里也生起了怨恨之意,再见到吴英玉跟江诚亲切的笑,就觉得假惺惺的,心里难受的不行。

原来……她恨错了人。

车到了杨家庄村口,江桃就让老李把车停下:“李叔,我跟姐姐也很多年没来过杨家庄了,车子进了村招人眼,不如您就在这等等我们,我们转转就回来。”

一路之上,老李听着江桃讲过去的事情,心内也是感慨不已。

他停了车,叮嘱几个人:“一会就回来了,别走丢了。”

江桃应着,姐妹三个沿着村头的小路走着,没过多久,江桃就指着一处给江杏跟二丫看:“姐姐,你记不记得当初在杨家偷了俩蛋,咱们出来烤着吃,就在那边呢。”

江杏也有些感伤:“这么多年都没回来过了,你小时候可怜的,连肚子也吃不饱,差点给饿死,要是三妹妹留下来,日子也好过不到那里去。那时候妈老是挨打,在杨家真不是人过的日子。”

第一百二十五章

任何人都有回望过去生活的本能。

年纪大的来时路风尘仆仆,提起想当年颇有一种理所当然, 但小姑娘回忆想当年, 总有种啼笑皆非的不是,那些走过的桥比小年轻路都多的老资历当然嗤之以鼻:“你才经过了几桩事?”此后还有大把的风浪等着淋头浇他们一头一身。

仿佛活的长久都是一种嘲笑人的资本。

但在当下, 那些困住小三子走不出去的过去, 被抛弃的恐惧, 被连根拨起的生命强行移植在毫无爱意的土壤,被憎恨被嫌弃被抨击被劳役……唯独没有善意的短短十几年生活, 都是她跨不过去的坎,唯有回望过去,才是解开心疾的良药。

姐妹三个远远站在杨家门口, 记忆之中能桎梏人一生的院子有低矮的院墙, 逼仄的院子, 小小的四方天地,固执愚昧一成不变的思想,以及灰突突的充满了狼狈与窘迫绝望的过去。

“……那时候妈也不是没抗争过, 她才生完了你三天,拼了命要留下你, 可是有什么用呢?”杏儿想起当年的一幕, 血管仍为之冷凝, 腔子里冻的冰凉,血缘亲情不过是笑话, 在这个愚昧的世界里, 生而为人, 女孩子是可以被随意虐待抛弃,不值得被爱,不值得被呵护养大,如她们姐妹三个的命运。

这一世的命运,乃至上一世的命运。

“在杨家人眼里,咱们姐妹三个是赔钱货,生下来就应该掐死,不被掐死也应该被饿死,或者卖掉。妈就是下崽的工具,生不出儿子就该死,生了闺女就是没用,就应该被抛弃,被离婚,被踢出这个家门。而我们姐妹,即使在这家里留下来养大,将来也只能是当货物一样被卖给某个愿意出最高彩礼的男人,用来给兄弟铺路,没有人会在意你嫁出这个门是死是活……”

江杏想起曾经做过的无数噩梦,心潮激荡,眼眶湿润,一边一个揽住了妹妹们:“三妹妹,当初的妈跟我们都没办法选择。如果有选择,她不会放弃你,不会想要把你送人。而做出这个决定的都不是她,可是这些年来,她却为此而愧疚心疼。而那些当年卖了你的人甚至连一点点愧疚之意都没有……”

她看到屋中出来的杨婆子,头发花白,佝偻着腰,用一双混浊的眼睛疑惑的看着大门外远远站着的三个女孩子,她耷拉着眼角,使得眼睛成了个倒三角的形状,两颊上的肉松驰下垂,鼻翼两侧刻画出深深的法令纹,显的面相有些凶狠刻薄。

几个人的视线相接,很快杨婆子就恍然大悟——姐妹三个都遗传了吴英玉的容貌,与年轻时候的她有四五成的相似,虽然气质各有不同。

气质这种东西,真是很玄妙,会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一个人的容貌,但姐妹三人身上五官总有相似的地方,一字儿摆开,辨识度太高,很容易联想到。

霎那间,杨婆子脑子里翻涌起村里人议论吴英玉的种种,说她发了大财,开着老大的饭店跟工厂,还嫁了个公安局当官的,连带着她带走的那俩赔钱货都过上了好日子,连姓都改了。

杨家的日子越窘迫,这些消息就越刺激着她的神经。

家里三个小子十岁出头,正是长身体的时候,半大小子吃穷老子真正没说错,每顿饭煮一大锅唏里呼噜就被解决了。连身上的衣裳裤子半年就要短一寸,鞋子就更别说了,年头跟年尾都不是一个鞋号,疯长起个子来没个完。

她脑子转的飞快,心里在疑惑:“难道送出去的那个赔钱货找回来了?”脸上却绽出个热情的笑容,飞快的迈着不太灵便的腿跑了过来。

杨婆子不常笑,反而阴沉着脸跟儿媳妇淘气的次数比较多,脸部肌肉习惯了这种惯性下垂的走势,忽然要强行笑起来,非要改变以往的相处形态,在一张脸上热闹的乱了顺序,你高我低都不对付,这笑意便有点毛骨悚然,怎么看怎么奇怪,仿佛笑容背后藏着居心叵测,让人心生警惕。

她自以为端着的是个热情友好的微笑,往常跟儿媳妇拔高了嗓门吵架,锻炼了肺活量,就好比坏了音量控制开关的喇叭,声音永远在一个分贝上徘徊,开口一嗓子就吓的三姐妹耳膜嗡嗡各自退了三步。

“桃儿杏儿,你们家来了?快进来快进来,奶奶可想死你们了!”伸出粗黑苍老的手,指甲里还是烧过炉子拾过煤没有洗干净的黑垢,热切的去拉三个孩子:“这是……小三儿吧?”

她的手横过来,正要抓到杏儿的衣角,枯瘦犹如冬日树杆的腕子被一只纤长洁白的手牢牢握住了:“好好说话,别动手动脚。”说话的姑娘高挑纤瘦,生着一张冷漠但漂亮的脸孔,比吴英玉年轻时候更要漂亮几分。

“你是杏儿还是桃儿?你们姊妹都长大了,奶奶都分不清谁是谁了。”她腕上有些疼,阻止她的姑娘很快就松手了,好像抓到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,嫌弃的在自己衣襟上蹭了两下,一双冷森森的眼珠子不说话,静静看着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