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5节(2 / 2)

这话一说出来就严重了,赵美欣忽瞪大了眼,看着蒋珂,“蒋可儿你说话得负责任,你坏在哪了你给我说出来!要是说不出来,今儿咱们没完!”

外头几个孩子争吵,把四屋里的长辈儿都给嚷了出来。赵美欣的父亲还问了句“怎么了”,到了近前便听着蒋珂嘴里说:“我们都是无产阶级革命者,我们都在艰苦奋斗,想着的那也都是怎么奉献自己去报效国家报效社会。但你赵美欣不是,你赵美欣活脱脱就是一小资产阶级!你是人民的敌人!是无产阶级的敌人!”

怎么说起阶级敌人这话了,长辈们也没闹明白,只见赵美欣有些跳脚,气得狠了,咬牙切齿看着蒋珂,“蒋可儿,你再胡说八道一句试试!”

“我是不是胡说八道你心里没底儿吗?”蒋珂那是攒着气正冲没处发,赵美欣往枪眼儿上堵,她怎么也是要弄得她不痛快的,反问完了那话,便又指着她脚上的高跟儿鞋,说:“你脚上的高跟儿鞋,你屋里的唱片机、烫头机,还有口红,都是证据!一院儿里的大家互相之间客气,没人说你什么,你还理所当然了?你且走着瞧吧,我明儿就去街道革委会检举揭发你!”

赵美欣也气红了眼,忽然从自来水那石槽边摸出一根棍子来,指着蒋珂就说:“蒋可儿你再嚷嚷,我楔死你信不信?”

蒋珂这会儿还真不怕死,盯着她,“今儿你不把我楔死,你赵美欣就是个孬种!”

眼见着两人就要打起来了,长辈们自然开始动手拉架。旁边偏还有拱火把事往大了闹的,那便是蒋卓,抬高了声儿在院子里喊,“打倒赵美欣!打倒小资产阶级!”

最后,整个院儿里全部乱成了一团,难解难分。也不知谁推了谁谁搡了谁,赵美欣高跟鞋的鞋跟儿一崴,人摔出去把头碰在了石槽上。蒋珂也摔了出去,摔倒后后脑勺垫在一块石头上。

混闹是在赵美欣和蒋珂两人受伤时停止的,蒋卓挣开抓着他胳膊人的手,跑过去看蒋珂,紧张地问她:“姐,你没事儿吧?”

蒋珂躺在地上,身下有硌皮子的细碎小石子儿。她看着染了微微红霞的天空,白云如糖。她喘息很缓,像发泄了心里的所有怨气与恨意。

在蒋卓把她拉起来的时候,她看到李佩雯的脸,便把目光往下一避,弯腰捡起自己的书包和烂舞鞋,错过李佩雯,抬脚上石阶,进了屋里。

蒋珂去到屋里后,在床边上坐着,手里捧着那双陪伴了她几个月的旧舞鞋盯着发呆。赵美欣额头磕得流了血,伤得重不重她没心思去管。她看了一气手里的舞鞋,而后揉进怀里,歪下身子往床上躺着去了。眼泪从眼角滑出来,她也不管,任那带着咸味的液体流到竹席上。

蒋卓看她这样,站在她床前安慰她,说:“姐,你不要难过了,大不了我再去给你找一双来。”

蒋珂没说话,这好像是舞鞋的事情,好像也不是舞鞋的事情。

蒋卓又站了一气,看蒋珂还是没反应,想着安慰没有用,也只能放她一个人静静了,便与她说:“姐,你歇会儿,我出去找奶奶。”

蒋卓前脚出去不一会儿,李佩雯后脚就进了蒋珂的房间。她站在门框下,已经没有了剪蒋珂舞鞋时候的气势,就这么站了好半晌,才开口说:“不是你美欣姐跟我说的,是你的班主任王老师。”

蒋珂躺在竹席上还是不出声,李佩雯又说:“我们老蒋家的人,都不是搞文艺那块料。尽早些收收心,别再整那些幺蛾子,让邻里乡亲的笑话……你那回考过北京军区的文工团,我就说了叫你不要再考……”

蒋珂还是躺着不动,也不说话。李佩雯看她这副模样,下头的话也都再说不出来。她这便转了身要往外走,然刚抬手打那旧布帘子,忽听蒋珂在她身后出声说了句:“我恨你。”

蒋卓出去找到遛弯儿的蒋奶奶,扶着她胳膊一小步一小步从胡同里往家回。蒋奶奶的拐杖戳在地上,有一搭没一搭地响。

他把才刚家里发生的事情说给蒋奶奶听,“家里酱油吃完了,我和姐去副食店打了一些。回来的时候就看到姐的书包被扔在了屋门前,舞蹈鞋也被剪了。肯定是有人告了密,妈才会翻姐的书包。后来赵美欣自己个儿往上送,咱们就打了起来……”

蒋奶奶听蒋卓把事情前因后果说完,嘶口气,“瞧你们这闹的,没把街道居委会招来吧?”

“那没有。”蒋卓摇摇头,“我姐说明儿要去革委会检举揭发赵美欣,不知道是不是气话。”

“可不能让她去。”蒋奶奶看一眼蒋卓,“乡里乡亲的,一院儿了处了这么长时间,哪能恼这么绝。胡闹过也就罢了,谁也别再不依不饶的。甭管什么时候,那告密的,都是最招人讨厌的。”

蒋卓闷口气,没说话。

两人走过小半的胡同,蒋奶奶叹着气,忽又说:“这回这样一闹,我看你姐怕是真要放弃了。你妈也是,怎么就那么死心眼?跳就随她跳,能成事就成,不能成就拉倒,碍着她什么了?把孩子逼成这样,还能得什么好了?”

蒋卓微微低着头,“我妈那人就是,觉得自个儿想什么都是对的,从不站在别人的立场上想事情。说浅了是固执,说深了,就是强权主义,想我和我姐什么都听她的。”

蒋奶奶听不懂他说什么强权主义霸权主义,她只在心里想,蒋珂这回是真认真的。旁人笑话她,她从不理会,偏李佩雯捏着她几次三番地闹。

真闹僵了,蒋珂也放弃了,她心里只觉的可惜。这么几个月,她是看着蒋珂怎么练跳舞练过来的。那股子劲头卯着到现在,再这么练个一年半载,进文工团,足够了。

蒋奶奶和蒋卓一老一小,就这么你叹一声我叹一声地回了家。到家后谁也不提今晚上院子里闹起来的事情,吃饭梳洗睡觉,都是冷冷清清的。

蒋珂晚饭没吃,也没洗漱洗澡,就这么任身上黏糊糊地睡了一夜。次日起来打水洗漱换身衣裳,把长发仍梳成两根大辫子,开始吃早饭。

李佩雯早一步先走上班去了,蒋奶奶和蒋卓一起坐在桌边吃饭。蒋卓啃手里的窝头,看看蒋奶奶,又看看蒋珂,终于没忍住问她:“姐,你心情好点了么?”

蒋珂不抬眼不说话,草草吃了饭挎上书包就出了门,好像昨儿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,却又不像。

蒋奶奶看着她消失在门外的背影,长长叹口气。她和蒋卓都觉得,蒋珂这回肯定是放弃了。打今儿起,怕是就要开始老老实实上学再不提舞蹈了。

第10章

蒋卓把目光从门外收回来,埋头啃自己手里的窝头,咬在嘴里没滋没味地嚼。觉得实在难以下咽,便放下那啃一半的窝头,把碗里的稀饭喝了精光。

搁手放下碗来,他擦一下嘴,去拿上自己的书包。把书包带往头上套的时候,闷声跟蒋奶奶说,“奶奶,我上学去了。我姐的事情,回头再说吧。”

蒋奶奶又叹了口气,应他,“去吧,路上慢些。”

孙子孙女儿媳都走了,搁着一桌子的碗筷没人收拾。蒋奶奶自打做了婆婆后,家务事干得就不多。之前早上洗碗这活儿,多半是蒋珂做的。今儿她心情不好,没吃几口饭,挎上书包出门连句话都没说,还指望她做这事儿?

蒋奶奶想起蒋珂那个样子,仍是叹气,一面叹着气一面拄着拐杖站起身子来,把桌上的碗筷摞一摞,分做几趟端去院儿里的水龙头下。然后靠在石槽边站着,搁下拐杖开始洗碗。好容易把碗洗好,再分着摞儿端去灶房里搁下。余下没了事,便去正屋里坐着休息一阵。

这会儿已经是初秋时节,清早的空气里有些微凉意。蒋奶奶坐在板凳儿上,把洗碗时卷起的袖子放下来,自哼小曲解闷儿。

这样也没觉着坐了多少时候,就见蒋珂挎着书包又回了家里来。看着蒋珂从院儿里往西屋这边走,她一愣,下意识去瞧外面的日头,想着也没到放学的时候啊。

而蒋珂到了西屋前,挎着书包上石阶,简单地和蒋奶奶打声招呼,“奶奶,我回来了。”便拿下书包进了南头房间里。

蒋奶奶缓过神儿来,忙起身跟她往屋里去,抬手打起旧布帘子,便问她:“怎么这时候回来了?”

蒋珂站在松木箱子边,把腿掰过头顶,放去箱子上,身子往腿上压过去,平平淡淡道:“我退学了,以后都不去了。”

蒋奶奶一听这话傻了眼,早上她还当这丫头怕是死心了,哪知道她走这个极端。她傻住好半天儿才回过神来,问蒋珂:“你妈知道吗?”

蒋珂认真压腿,“她知道能怎么样?不知道又能怎么样?”

唉,这问题哪里需要问啊,肯定是不知道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