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抱着知了进了屋,举起网兜去蒋珂面前显摆一番,说:“厉害不厉害?”
蒋珂手上揉得全是发面,直粘到手腕上,看他一眼,“都是老了壳儿的,还是蝉蛹的时候能吃。这会儿咬不动,哪有肉呀,都是壳儿。”
“你懂什么?”蒋卓往破了洞的竹编椅子上一坐,“我就去抓个玩儿,吃不吃的不打紧。”
蒋珂也没心思管他抓的那知了,把瓷盆旁边儿碗里剩的最后一点碱水倒进面里,伸手进去揉一气,抬手擦几下汗。她穿越前没做过这些事情,这是穿越过来后最恼人的部分。扫地擦桌子的倒是简单,做饭揉面就很费功夫了。她还不大会,弄得满身是汗也不见得能弄出像样的东西。
蒋奶奶坐在门边上看她,“以前也还是能做的,近来怎么学的全忘了?”
蒋珂用卷起来的袖子擦一把汗,看向蒋奶奶,“也没全忘,都记着呢,就是这手脚不利索,总拿捏不准,有日子没碰,手生了。”
蒋奶奶想想也是,自打月前发高烧,烧到四十度,醒来后又养了一些日子,到今儿,可不是好些日子没让她做这些事了么。手生就熟悉熟悉吧,三两回下来就熟练了。家里家外所有事都指望李佩雯一个人来,那得累死。
蒋珂一面尽力依着原主的记忆揉面压饼,一面在心里想,她这奶奶也不是个好伺候的主。媳妇熬成婆了,总爱拿架子。李佩雯心肠好,还伺候着她,真当个亲妈似的。她也就理所当然受了,这些年也没觉得哪里不好。
蒋珂把面团都压成圆饼,站在桌前哼哼喘气儿,那边儿蒋卓仁义,已经把灶烧热了起来。这会儿正往里填树枝,伸着头跟蒋珂说:“姐,顺道儿的,把我知了烤了。”
蒋珂掐腰歇一阵,回他一句,“知道了。”
蒋珂不会烙饼,原主会。但记忆里的会,和实际操作起来那是两码子事。譬如蒋珂这回烙的饼,出锅之后就异常磕碜。好在碱面儿是梁奶奶约着给的,大饼瓤儿没有变黄。外面烤得几处乌黑,形状也是千奇百怪,倒也还能下肚。
她帮蒋卓烤知了,烤出了香味用铲子一铲,全撂在灶台上。蒋卓伸手来拿,捏一个在手里来回颠,颠得没了热气,扒开那层黑皮,只咬身上那一点老肉吃。不如蝉蛹嫩,但香味还是有的。
他吃一只,去添灶底的火,忽然开口问蒋珂,“姐,你真要考文工团啊?”
第03章
蒋珂不是个爱出风头的人,不会憨直到见天儿见着人就跟人说自己要考文工团,故意招人笑话。不过就是她突然练起舞蹈来,李佩雯总追着问,在她耳边嘀嘀咕咕絮叨个没完,她就搭话回了那么一句,说自己要考文工团。
这原本是自家房里说的话,没出去亮着嗓子招摇去,但她练舞不是一道门帘子就能挡起来不叫人知道的事儿。院儿里的人问起来,李佩雯也就回了那么一句——发癔症呢,一天兴一样,全是三分钟热度,这会儿又要考文工团。
这话一说,邻里乡亲挨个儿把话从嘴里那么一过,那就人人都知道了。老的像梁奶奶这样的,小的像蒋卓胖琴这样的,没事总要问两句。闲时打牙祭,也当稀奇事那么一唠。
因为她这嘴里说出来的话过于大,与那不知天高地厚吹着牦牛上天的得可一比,所以人每每问起来,明里暗里的都在笑话她,蒋珂也知道。
她这会儿看一眼正拨灶底柴草的蒋卓,把锅里的圆饼翻个个儿,“不是早说过了么,又问,扒拉出新料来,再出去扬着喇叭宣传去?宣传队那些个能说会唱的,都没你们尽职,自己个儿家里的事,非得当着笑料说给别人听。”
蒋卓微微直起身子,眉眼越过灶台,看向蒋珂,“那你到底还考不考呢?都被人笑话成这样了。”
蒋珂掀眼皮看他一眼,手里的铲子搭在圆饼上,半晌吸口气,像是给自己打了气,坚定了心思,微微低声道:“考,一次考不上就两次,两次考不上就三次,非得让她们瞧见我穿上那身军装不可!”
蒋卓看着站在灶上烙饼的蒋珂,觉得他姐好像跟以前有点不一样,但仔细看,又没有什么明显的不同。他盯着蒋珂看一气,收了神,说:“姐,别人都笑话你,但我支持你。咱们老蒋家,怎么就不能出个正儿八经搞文艺的?到时候穿上了那身军装,非得显摆死他们不可。叫他们见天儿笑话你,也让他们尝尝被臊得说不出话的滋味儿。”
蒋珂看蒋卓帮她说话,自觉受用,嘴唇微微抿着笑,应声:“嗯。”
蒋奶奶坐在门槛儿边上一直没说话,手里的芭蕉扇子还在摇。听这姐俩说罢了,看着蒋卓就接了句:“这话是说起来志气,可到真做起来的时候不定能这么解气。奶奶老了,都知道文工团那的门槛儿高。你们攒口气,那就进去了?”
蒋珂把铁锅里烙好的饼铲出来,搁去面板上晾着,不再搭这话茬儿。人说你考不上,你说你非要考上,各执一词,结果没出来前,争不出个你输我赢,所以没必要在这事上空口较劲。
蒋奶奶说罢了那话,摇着手里的芭蕉扇又看向蒋珂,瞧着她那做起家务来处处不利索的动作,只觉与她压腿在箱沿儿练腿练腰的又是两个人。姑娘家家的没个正经心思,成天不是想成文学家就是想成舞蹈家,偏又不是打小培养的,自然不大受人待见。可是,要是真能穿起那身军装,那还真就没人敢不待见了。
蒋奶奶看蒋珂一气,停了手里摇着的芭蕉扇,拇指食指捏着扇柄,腾出另三只手指扶墙,这手拿起拐杖支起身子,跟蒋珂和蒋卓招呼一句出去遛遛弯儿,便晃着身子出了门。
这会儿是傍晚,太阳落了天际线以下,西面只有大片的火烧云,和能烧红人脸的霞光。热度是散了不少,也到了各大小单位下班的时候。骑着自行车的人在胡同里按车铃儿,晃着车头避行人,三三两两响成一串儿。
蒋奶奶拄着拐杖,迈着两只打小裹过的小脚,每一步都走得很小。微微晃着身子去到街头,往杏芳儿家那院儿里去。到了不找杏芳儿,找杏芳儿她妈。
杏芳儿家姓汪,家里四口人,三个在街道宣传队上班。只有杏芳儿的弟弟,现时还在读书。大约到了毕业,也就安排到宣传队工作了。宣传队也不是全要能歌善舞的,化妆梳头得有人,报幕得有人,那清场子搬道具搭舞台的,也得有人不是。
蒋奶奶到杏芳儿家的时候,杏芳儿的妈妈赵青梅正好到家。提了自行车后座推进院儿里,往自家山头一靠,压在一片绿得发黑的爬山虎上。
她看蒋奶奶过来,且招呼着瓷缸里倒上一杯热茶,便卷起自个儿袖子开始忙和着做饭。
蒋奶奶跟她在灶房里,看她和面,只喝了一口热茶,便搁下了瓷缸说:“她青梅婶子,我今儿找你来,是想托你一事儿。”
赵青梅听她说这话也不抬眼,邻里乡亲的遇着事找人帮衬,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儿。她只和着盆里的面,开口应话:“婶儿,有话您说就是,能做的我就给您做了。”
蒋奶奶坐在高长板凳上,双手交叠搭在自己的拐杖上,微微伸头看向赵青梅,“我家可儿想考文工团,你听说了吧?”
这事儿,胡同里的人都听说了,她自然也是知道的。
赵青梅听她说这话,便抬起了头来,一面用手指刮下和面那手上的生面絮,一面笑着说:“听说了,婶儿说这个做什么?”
蒋奶奶闷口气,也不再跟她绕弯子,直接道:“我来找你啊,是想叫你帮着看看。你们宣传队,有没有穿旧了的舞蹈鞋,你给可儿弄一双来。不必怎么好,能凑合穿就成。”
赵青梅听她说这话就有些愣了,半晌收神,看着蒋奶奶说:“可儿那是胡闹呢,婶儿您怎么也跟着犯糊涂。且不说咱们区的宣传队,就是可儿学校的宣传队,比她又会唱又会跳的多不多?人那还都是打小培养的,瞧见谁考上文工团没有?咱们宣传队考上的,也没几个。这事儿胡闹一阵就过去了,不该理会。”
蒋奶奶叹口气,拄着拐杖轻捣了一下地,“我原先也这么想的,觉得可儿那孩子没定性。早前儿那会儿喜欢写文章,结果被她妈那么一打,就不写了。近来又说要跳舞考文工团,大伙儿都笑话她。可这也有半月下来了,她还是日日练夜夜练。我就想啊,这孩子怕是真上心了。”
赵青梅笑,继续埋头和面,“婶儿,这压根儿他就不是上心不上心的事情。您能说我们杏芳儿不上心?我们打小就培养她唱歌,什么军区文工团没考过?怎么样,愣是上不去,标准太高,太难。”
说起杏芳儿来,蒋奶奶也好奇,眯着眼问:“我瞧杏芳儿就好,怎么就考不上呢?”
赵青梅摇摇头,“说我们杏芳儿嗓音条件不好,我们杏芳儿,低音沉,高音亮,嗓音哪里不好?这事儿还不是随她们两片嘴皮子一啪嗒,咱们是没办法。”
蒋奶奶闷口气,但想着来都来了,话也说了,不能闲絮叨两句当什么事没有就回去。她厚起老脸来,不再说杏芳儿的事,只看着赵青梅轻声道:“她青梅婶子,你瞧我来都来了,求也求了。甭管可儿能不能考得上,你给我找双旧鞋来,成不?”
赵青梅觉得自个儿该说的话也说了,蒋奶奶不听那也没办法。她非要这鞋,那她明儿个去单位里就给找一双。依她看,蒋珂要考文工团就是痴人说梦,肯定是没戏的。但她非要撞这南墙,浪费这时间精力,外人又管做什么?
她把揉好的面整手抄起来,往瓷盆底上砸下去,“成呢,明儿找来我给您送去。”
蒋奶奶听她应下这话来,也就没什么事了。坐着又与她闲絮叨一气,看着她擀面切面条,面团切下小半,自拄着拐杖出了汪家灶房,又往院外去了。
她微晃着身子走到院门上,正好碰上下班回来的杏芳儿。两人见面招呼一声,杏芳儿要留她进屋坐会儿,她说已经坐过了,得回去了,这就错过了身子去。而后蒋奶奶跨过门槛,仍拄着拐杖往家去,每一步都走得很浅,与正常人走路十个脚趾落地那是不一样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