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5章(2 / 2)

一瓯春 尤四姐 4360 字 1个月前

清圆摇了摇头,匀上两口气,知道当来的终于来了,便推开雕花门探出了身。

原本的设计是有人装匪劫持,有人古道热肠相救,最后矛头直指扈夫人,横竖这招栽赃假货扈夫人也曾对她母亲使过,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,一点也不为过。反正是自己一手安排的,她心里有章程,只要演一出戏叫随行的人看就是了。

月色下暗影徘徊,风灯摇曳,照出许多错综的脚步。她扶着车辕跳下来,看丫头婆子们慌不择路,鬼头风般胡蹿,然而突不破重围,到底都被逼回了原地。押车的小厮暗暗抽出了车辕上绑缚的刀,可是还没来得急把刀握稳,一道寒光斜劈过来,那小厮哼都没哼一声,一头栽倒在了地上。

清圆吃了一惊,耳边炸起丫头仆妇们的尖叫,那种恐惧像陡然生出的两只手,几乎要把心撕裂开。她仓惶退后两步,看那小厮趴在地上一动不动,不过须臾,身下蔓延出大量的血来,她才惊觉事态不是她预先设想的那样,失控了,抑或是弄假成真了。

这种情势下,一行人都成了待人屠戮的羔羊,又惊又惧挤作一团。那些黑衣人拎着刀狞笑,为首的借光打量清圆,嘿了声道:“这么漂亮的小娘儿,死了怪可惜的。”边说边涎脸凑过来,“要是给我做压寨夫人,就饶你一命,如何?”

前路后路都断了,这时候退无可退,清圆只得定下神来怒斥:“你们是什么人!天子脚下竟敢劫道,可是没有王法了!”

那些黑衣人听了那声娇喝倒一愣,愣过之后便大笑,“到底是节度使家的小姐,果然有胆色。”

清圆腿肚子直发抖,这种关头不得不冷静,虽然知道打商量毫无用处,但除了试一试,别无他法,便好言和他们周旋:“你们冒这样的险,无非是求财,既然知道我的来历,不如放了我,待我回去,一定重金酬谢你们。”

结果又招来一顿嘲笑,“放你回去,好叫你通知官府缉拿我们?我们虽是为钱,却也不傻……”后面的话还未说完,就被勒毙在了金甲包裹的臂弯下。

一时四方火光大盛,马蹄声飒踏,黑衣人被锦衣金甲的班直围了起来。一切来得迅疾,那些曾令谢家人忌惮的殿前司班直,这刻却恍如神兵天降,清圆听见抱弦似哭似笑的喃喃:“姑娘,咱们得救了……得救了……”

清圆惊魂未定,抬起眼四顾,鲜衣怒马的包围圈终于裂开了个口子。为首的人有一张冷而精致的脸,策马到了她面前,垂眼秾睇着她,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,抬手一挥,“带走!”

第45章

好好的一场谋划,最后弄成了这样,清圆百思不得其解。

马车继续前行,前后都是殿前司的人,车外火把熊熊,照亮车内狭小的一片。抱弦终于从惊惶中挣脱出来,撼了撼清圆,小声道:“姑娘,是哪里出了岔子么?”

清圆摇头,刚才的生死一线,现在想来还有些后怕。本以为一切尽在掌握,谁知中途生了变故,要不是沈润及时赶到,现在她们只怕都成了刀下鬼了。

主仆两个对视一眼,煞白的脸色,发髻散乱,看上去可怜又可笑。于是重新整整衣衫又抿了头,清圆到这时才觉一团寒气顺着脊背游上来,人一下没了精神,倚着抱弦道:“那些黑衣人,是不是祖父派来的?我早前听祖父说过,他们都和陈家有很深的渊源,绝对是靠得住的,应当不会临阵倒戈才对。到底是算错了时候,还是不敌刚才那些匪徒,半道上被人算计了?”

抱弦也理不清头绪,只管搂着她道:“姑娘别想那许多了,好在吉人自有天相,咱们从刀口上捡回了一条命。”

清圆听了更觉惨然,把脸埋进抱弦的颈窝,颤声说:“只是可怜了那个赶车的小厮……”闭上眼,眼前就是银光闪烁的刀锋,及蜿蜒流淌出来的,赤色的血。

人活着,今日不知明日事,早上出来还好好的,谁知入夜,命就交代在了那片芦苇荡里,细想起来真是可怕。心头一根线悬起来,把五脏六腑都悬在半空中,如果那些黑衣人确实是扈夫人派来的,那么殿前司审问下去,也许能查出主谋;但那些人若是祖父的心腹变节了,继续深挖,事实岂非令人尴尬吗!

她霍地坐直,推开窗往外看,身着甲胄的班直手里擎着火把,蜿蜒的长龙前后绵延,看不见沈润的身影。旷野上入夜的风是凉的,吹散了白天的燥热,四周围黑洞洞,虫袤的鸣叫一阵阵像浪一样涌过来,清圆忽然觉得恐惧,缩回身子,关上了透窗。

太多想不明白的地方了,那位指挥使怎么会这个时候出现在芦苇荡?是恰好经过,还是有意伏守?她心神不宁,只想回淡月轩,可是走了很久,所用的时间早就超出了赶回谢家的路程,马车还是没有停下的迹象。

清圆和抱弦面面相觑,向前看,雕花的车门外已经换成了金甲的班直。清圆迟疑了下,趋身叩击车门,小心翼翼道:“请问效用,这是要往哪里去?”

赶车的班直摇着马鞭,随口应了句:“往殿前司。”

这回真叫人吃惊不小,清圆讶然道:“不往城内谢家吗?”

那班直唔了声,慢吞吞道:“殿前司要彻查此案,凡有关人等一应都要前往衙门接受审问。还请姑娘担待,再有一个时辰,差不多就该到了。”

殿前司在上京,因此他们不入幽州,就算奔波几十里,也要把人犯押进殿前司官署。其实照着一般的流程,清圆和底下的丫头仆妇都是受害者,理应先让她们回家,需要证供时再传召她们。但不知是不是禁内的衙门和地方上不一样,还是沈润有意为之的缘故,就这么一气儿把案犯和人证一同带往上京,像她这样原本只能在家宅附近走动的人,终也有了一趟进京的机会。

幽州离上京说远不远,说近也不算近,快马一个时辰,驾上马车却要耗费成倍的时间。自戌时出发,将到子时才入城门,殿前司官署在皇城的边缘,一路又要经历重重关卡,及到下车时,夜已经浓得如墨一样了。

有高声的呼喝传来,清圆回头看,那些黑衣人就擒前有过一番反抗争斗,到最后猪狗一样被捆扎着,牢内班直拿抬杠从手足间穿过去,也如抬猪狗一样被抬进了牢房。这是一个铁血威严的地方,日夜不休负责皇城内警跸,所以即便到了这个时候,依然灯火通明,人来人往。

仿佛闯进了异世,内宅里的妇人们一辈子没见过这样的阵势,个个伶仃站着,无措地挤作一团。长街的那头终于有带班的人过来,原来是沈澈,他见了清圆便笑开了,朗声说:“四姑娘,没想到这么快又见面了。”

这个场面上再见,似乎没什么可高兴的,清圆纳了个福,四下望了望道:“不知为什么要带我们来这里?何时能放我们回幽州?”

小小的姑娘,受了惊吓后惶惑无依的模样实在很可人,沈澈笑得愈发温软了,安抚道:“四姑娘别急,咱们办案子总有一套流程要遵循,某先安顿了姑娘底下的人,然后再一一过堂仔细询问。”边说边扭头吩咐身后班直,“把姑娘随行的一干人等带进后罩房暂歇,等问完了姑娘,再传她们过审。”

听差的班直道是,比了比手,寒凉的眼睛扫过几个丫头婆子。陶嬷嬷和抱弦脚下踟蹰着,为难地看看沈澈,又看看主子,抱弦嗫嚅:“姑娘……奴婢要跟在姑娘身边,伺候姑娘。”

沈澈的眼风调转过来,笑容眨眼便隐匿了,蹙眉道:“这是殿前司,不是贼窝,姑娘只管跟着班直去,你们小姐出不了岔子的。”

可是抱弦知道,这殿前司对于四姑娘来说,不比贼窝强多少。沈指挥使虽是堂堂的二品大员,但在面对姑娘时似乎并非那么足重。这样深的夜,又在人家的地头,俨然如鱼肉放在了砧板上,倘或人家刀磨得锋利些,不管不顾做出什么失德败行的事来,那姑娘的一辈子岂不是毁了吗!

抱弦急得掉泪,徘徊不肯挪步,可殿前司是什么地方呢,哪里容得你讨价还价。

清圆给了她一个宽慰的笑,“你们去吧,这是圣人驾下秉公执法的衙门,没什么可担心的。”她有意这样说,无非在给自己壮胆。

形势比人强,终归没有办法,抱弦留恋地望了主子一眼,最后只得跟着班直往后头去了。

这宽广的长街上只剩自己一个了,清圆反倒能冷静下来,回身对沈澈道:“今夜事发突然,一切请都使为我做主。”

沈澈摸了摸鼻子,心道这个主我哪里敢做,要是胡来,接下来的日子可不好过了。嘴里只管虚应着:“案子既然到了殿前司,姑娘就放心吧。今晚要夜审,少不得劳累姑娘,回头自有人为姑娘做主,请姑娘随我来。”

清圆心里明白,他所谓的那个做主的人,指的究竟是谁。早前和沈润打过几次交道,她一直对他心存忌惮,但因谢家到底在幽州,倒还能勉强应对。这回就这么被带到上京来,扔进这冷冰冰的殿前司衙门里,举目四顾,一个可倚仗的人都没有。她毕竟还年轻,又是这样深更半夜,往常的老成这刻好像都不复存在了,每往前迈动一步,心就在胸腔里突突地跳,离那座正殿越近,掌心越是紧紧攥着,登上台阶时,攥出了满把冷汗。

沈澈引她到了殿门前,向内一比手道:“姑娘且少待,殿帅处置完手上的事,便来询问姑娘经过。”

清圆欠身让了个礼,沈澈身上还兼着夜巡的差事,把人送到,便领着内殿直往宫门上去了。清圆看着他走远,铠甲琅琅中传来梆子的报时,凄冷短促的笃笃声,一路从衙门外拖拽过去,沉没进浩大的夜色里。

她长出一口气,定了定神,提裙迈进了门槛。

慢慢往深处走,这殿宇极深宏,光滑的木地板、合抱粗的方形抱柱,还有悬在头顶的巨大顶灯,每一样都让她觉得新奇且震撼。到这时先前的忐忑已经慢慢消退了,心里只充满一种探究的欲望,她的手指悄悄触摸直道两掖的栏杆,暗自嗟叹着,果然是皇城中承办天下事的衙门啊,那种无比的气魄,若不是亲眼所见,恐怕穷极一生都无法想象。

这是一个和闺阁中完全不一样的世界,没有细腻的小情调,也不是殷实人家的画堂高阁。这里冷漠、严峻、弥布硝烟,越往深处去,越有种与峥嵘往来的壮阔。及到尽头,正前方摆着一张长案,一把髹金的圈椅,她甚至能看见那位指挥使坐在案后生杀予夺的样子。

只是奇怪,那样一个厉害人物,为什么总会和她扯上关系,似乎是巧合,但又不尽然。现在细想起来,一切的根源全在那次的独自拜见,人家心里终究存着一份好奇,一份戏谑,毕竟大户人家的小姐,没有一个能像她这样抛头露面,不顾体统的。

她垂下手,仔细捵了捵衣裳,那身素服在这深浓的大环境下像一眼清透的泉,六月的天气里有镇定人心的作用。身后不远处,有人饶有兴致地看着她的一举一动,年轻的姑娘举手投足都是温柔的美态,便是整衣肃容,也让他看出女孩儿的腼腆,进而生出一种男人式的自信来。他很满意,负着手佯佯走过去,经过她身旁的时候问了一句:“某的玉佩,四姑娘有没有带在身上?”

他忽然出声,清圆吓了一跳,忙转头看,他已经卸下甲胄,只穿一件牙白的圆领袍。先前高高在上的尊贵不见了,眼下又是一副慵懒随意的模样,即便如此庄严的殿前司衙门,在他来说也不过是寻常落脚的地方,他换了一身装束,就把这殿宇变成了书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