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日清早,姒昊仍是去秋市探寻昆乌戈商队的消息,虞苏留在家中。他到陶坊里拿一件彩陶盘,到屋后盛土,他要种东西。
三颗小麦的种子撒入盆中,再盖层薄薄的细土,浇上水。虞苏把它放在木棚外的一块石头上,让它沐浴阳光。
种上小麦,虞苏回屋,他坐在木塌上缝制戎布斗篷。戎人的斗篷厚实,很宽大,用于遮蔽风沙,抵御寒冷。他们做好了启程的准备,只差一支前往昆湖的商队。
姒昊在秋市走动,遇着胥吏,跟他打了下招呼,询问他:“今日有新来的商队吗?”胥吏听职于桑城城主,时常到市场走动,处理交易纠纷,并且盘问抵达桑城的商队,他消息灵通。
“昆戎来了一支商队,住在馆屋里。”胥吏认识姒昊,知道他和贩陶的虞苏住一起。自从那个叫虞苏的虞人到桑城来贩陶,胥吏家中就没缺过陶器,当然他对虞苏,甚至是他的伙伴也很关照。
“领队的可是昆乌戈?”姒昊心里已有七八分的把握。他询问过其他戎人商队,昆戎只有这么一支商队会前往桑城。
“正是他。”胥吏回道。
在后来,胥吏才知道那位温和的虞城陶匠,就是跟着昆乌戈商队离开桑城,他心里一度有点懊悔。
获得昆乌戈在桑城馆屋的消息,姒昊没有当即急着去见他。
第二日清早,姒昊带上虞苏,携上戎族的通行牌饰,才前往桑城馆屋。两人在馆屋外,请仆从通报,得以见到昆乌戈。这是一位身材魁梧似小山,浑身金饰的凶恶男子,褐色的发和胡子虬曲交结在一块,一双碧色的眸子冰寒似青玉。他的身上佩带着一把戎刀,一把戎剑,刀剑金灿灿镶嵌玉石,散发着异彩。要是寻常人见到他,恐怕要心生恐惧,连话也说不利索,只能畏畏缩缩站在一旁。
姒昊和虞苏见到他,神色都很从容,不往他身上乱瞟,也没有因为身高差而显得窘迫。姒昊的个头高大,不比戎人矮,站在昆乌戈身前,只到他耳边。
“我叫姒昊,他叫虞苏,我们有一事相求。”姒昊向这位昆戎商队的领队行礼,他上前陈述。姒昊说的是戎语,而且他没有绕弯,直接开门见山。
昆乌戈本来不大搭理这两位拜访者,直到听到姒昊的话语,才抬起头将他打量。这是位外族年轻人,却懂得他们的戎语,而且说话不卑不亢,说是相求,没有一丝请求的意味。
“有什么事?”要是腻腻歪歪的人,昆乌戈立即就将人赶出去了,这人的爽快,倒是挺合他性情。
“我和伙伴要前往昆湖,想跟随你们的商队。”姒昊将虞苏引见,说出他的要求。
虞苏站在昆乌戈身前,他向对方行了下礼,很是庄重。在这位戎人领队看来,虞苏文弱而清瘦,这样的人,根本走不到昆湖,在半道上就得教风沙给埋了。
“我为什么要让你们跟随?”昆乌戈觉得有趣,他来桑城多次,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要求。戎地对于外族人而言,那是个会被杀掠的地方,不幸的被劫杀,幸运的被俘为奴,也算保有条性命。
“我们有戎王的通行铜牌,路途上我们会做戎族打扮,不会给领队带来麻烦。”姒昊从怀里取出铜牌,执在手中,展示给昆乌戈看。
他会有戎王的通行铜牌,显然让昆乌戈很惊讶,这样铜牌,向来只在戎族的大小头目手里。这两位外族人有铜牌,显然有着不一般的来头。
“能给我带来什么好处?”昆乌戈不可能对两位素昧平生的人伸出援手,除非对方能带给他利益。
虞苏从衣兜里取出一个小布袋,从布袋里倒出两枚色彩斑斓的贝壳。贝壳放在掌心,虞苏将手掌举起,呈现给昆乌戈,他用戎语说出三字:“海贝币。”
昆乌戈将两枚海贝币捡起,夹在指尖端详,他的眼睛眯了起来。他是商人,喜欢积累财富,他也热爱财富。海贝币在戎地极其罕见,因为戎地不靠海,也因为它珍贵,一向收藏在君主手中。
“你们是什么人?要去昆湖做什么?”昆乌戈捏着两枚海贝币,把姒昊和虞苏仔细端详,他显然小瞧了这两个年轻后生。
“我是洛姒族,他是我生死之交。”姒昊没有多说,只表明自己的身份。
洛姒族,昆乌戈对这个族群可不陌生。许多年前,有不少洛姒族经由昆戎的领地,前往规方。近来很罕见,昆湖有穹人,想取道昆戎前往规方,相当艰难。
“只送你们到昆湖,不负责送回桑城。”昆乌戈把两枚海贝币揣入怀中,他看来是同意了。他收好贝币,看向虞苏,冷语:“路途上吃不了苦,病了,死了,听天由命。”
虞苏不受恐吓,神色淡定。
“明日城北门等候,我们午时出发。”昆乌戈告知地点时间,他收人钱财帮人办事,也算爽快。
“好!”姒昊应下。
以姒昊和戎人打交道的经验看,对方一旦答应了,就会去施行。两枚海贝币买他和虞苏两人一路的平安,在他看来非常值得。
姒昊出任邑时,任君赠送他五枚海贝币,其余玉石贝币数枚。任君未必能意料到海贝币日后的用途,但他确实有先见之明。
离开馆屋,姒昊和虞苏匆匆返回位于奚里的家。他们得开始打包行囊,离明日出行,不过半日一夜。
回到家中,虞苏看着他们两人的土屋,还有土屋外的陶坊,他心中有不舍。这是他们的家,又将像舍弃姚屯的家那般,将它遗弃。
他们每一次出行,都离虞城更远,离亲友更远。远到仿佛海角天涯,永世不得相见般,可即使这样,他也不后悔跟着姒昊出来。
看着他独自一人在马厩喂马的样子,虞苏想如果当初让姒昊带着白马离去,而那个留在虞城的自己会是怎么想呢?想到也许永远见不到他,就心如刀割;想着他不知道在哪里受苦,孤苦伶仃,必是痛苦不堪。
家没了,只要有树木,有泥土,还能再建一个。只有你我在一起,才算是家,虞苏看着姒昊,这般想。
夜晚,行囊都收拾好了,堆放在屋中的角落。已经准备入睡,虞苏像是想起了什么,冒着小雨出屋,很快,他捧着一个陶盆进来。
姒昊好奇走过去,打量陶盆,发现陶盆里装着泥土,他问:“这是什么?”虞苏笑得眉眼弯弯,特别可爱,回道:“种了来的种子,等它发芽。”
深秋可以播种麦的种子,虞苏一直没有遗忘,他觉得这是很重要的事情。
姒昊轻轻拍去虞苏长发上的雨滴,他心疼他被雨淋湿了,他心疼他一直有种植收获的期许,却跟着自己居无定所。姒昊默然,拉着虞苏到火塘边烤火,秋夜寒冷,何况还有夜雨。
虞苏乖乖坐在火塘边,由姒昊帮他擦拭头发,他已很习惯姒昊对他的照顾。两人在生活中,总是相互照顾。看着熊熊火炎,回想在桑城渡过的这些日子,虞苏心中百味陈杂。自己倒真是没吃什么苦,可姒昊曾因为浇模,把手烫伤。他缠着布条,流着血水,仍是去冶炼工坊干活。每天干活回家,层层布条被血水渗透,拆开布条上药,血肉模糊。虞苏知道,他必须得这么做,他需要学习冶炼技术,总会用得上,可自己心里实在难受。
那是虞苏在桑城唯一一次在被中揩泪,不想那样的日子也过去了。
抬头看他在自己头上抓动的手,他的手上还留着疤痕,但是已经不疼了,伤口愈合。姒昊见虞苏仰头看他,还对他绽露微笑,他停下手里的动作,低头亲吻虞苏的唇。
虞苏搂抱姒昊的腰身,和他动情地拥吻,他们这些时日忙于为出行做准备,太过劳累,没有亲好过。姒昊将虞苏一把抱起,走向木榻,虞苏仰着身子,长长的发下垂,他伸出双臂,亲昵搂住姒昊脖子。
在桑城的最后一夜,两人在淅淅的雨声里欢好。夜雨下了很久,虞苏后来倦得眼睛都睁不开,他在姒昊怀里睡去,并不知晓雨几时停。
虞苏早上醒来,姒昊已经做好早饭,只待他下榻一起食用。两人吃过饭,不忘喂饱大黑和大白,它们要随行。
要带上的行囊不少,重的驮大白背上,轻些的由姒昊背负。
两人一马一犬,走出家门口,跟奚里的居民告别。奚里人们不惊讶于他们的离开,都以为他们是秋市结束了,要返回虞地。姒昊和虞苏步上木桥,回望河岸的家,只是一眼,没有过多眷念。
两人离开奚里,走到秋市的林地,在林地里一起更换戎人的衣服。他们穿戎人斗篷,皮靴,腰间佩戴戎刀,并且都披下头发,看着完全像是戎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