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节(2 / 2)

听了刘鉴的问话,捧灯一脸的莫名其妙,正琢磨着自己一直在聊天打屁,啥时候得闲做过这种事?

刘鉴一指摆在厅中的玉貔貅,问:“这貔貅的角难不成是自己断的?”捧灯定睛一看,果然玉貔貅右角折断,只留了块圆痕在头顶。他大呼冤枉,刘鉴脸色一沉:“这屋里除了我和书吏,就只剩你,还能是谁?”

老书吏听到他们争论,急忙走过来帮捧灯讲好话:“大人,您还真是冤枉小哥儿了。这貔貅角折断已经十来天,确实和他没什么关系。”

刘鉴“唔”了一声,略一沉吟,又问:“是怎么断的?”老书吏回答说:“说来也怪,十来天前,夜里我睡前这玩意儿还是好好的,第二天早上起来就发现右角断了。最怪的是,我找遍了满屋子也没见到断角,不知道去了哪儿……这连粘都粘不了……”

“那天夜里,可有什么怪事发生?”

“小人睡得死,没觉着什么,”老书吏话说到这里,忽然又象想起什么似的,赶紧补充了一句,“不过第二天一大早儿,看到门外躺着几只死耗子和死家巧儿,想来是谁家孩子的恶作剧吧。”

刘鉴听了这话,双眉微皱,折扇“啪”的一声合上,欲言又止。捧灯知道主人性情,见他右手笼在袖子里掐算,忍不住出声叫道:“尊主,见杀不救,可乎?”他本不懂得什么,单知道主人一旦露出这种表情,就是已有大事发生了。

刘鉴听了他的话,轻吁一声,徐徐地说:“也罢,既然被我撞着,这也是命数当然。”说完转向老书吏:“老先生,您这几天怕是有大祸要临头了。”

老书吏悚然一惊,手里捏的书卷“啪”一声跌落在地,颤声问:“大人您怎么这么说?”刘鉴走到貔貅旁边,用右手摩娑着玉兽头顶:“貔貅本是辟邪之兽,现而今断了角,是为你挡了灾劫的缘故。如非有它在,十几天前你就已然死了。”老书吏一阵后怕,又问:“那我如今算平安了么?”

刘鉴摇摇头:“貔貅可挡一时,却挡不了一世,何况还断了角。你看这貔字,要是右侧去了一撇一横,还剩下个什么?”

“一个凶、一个比。”老书吏说到“凶”字,语气不禁颤抖起来。

“不错。比者,双也;凶字成双,乃是祸不单行之象。何况旁边还有个“豸”字蹲守着,那就更是凶险,”刘鉴顿了顿,又说,“我才刚掐指算了算,应该就在这几天。”

老书吏听到这里,“扑通”一声跪在地上,抱住刘鉴的大腿连声哀告:“大人救我,大人救我!”刘鉴瞥了捧灯一眼,心说都是你这小厮给我找的麻烦。他伸双手把老书吏扶起来,宽慰说:“此劫虽然凶险,倒也不是无法破解,但你须得把这些天发生的事儿原原本本说给我听。”

捧灯赶紧拖过来一把椅子,扶刘鉴坐下。老书吏喝了口茶,定了定神,把自己这十几天来所发生的事讲给刘鉴听,巨细靡遗,一讲就是半个多时辰。大多是寻常小事,捧灯完全听不出有什么异样,在旁边不住冲盹儿打瞌睡。好不容易讲完了,老书吏问:“可有解救的法子吗?”

刘鉴轻摇折扇:“可还有点别的事儿?”老书吏为难地说:“实在想不到了,总不用连吃饭睡觉也都告诉您吧?”

捧灯在一旁忍不住插嘴:“你看沈万三那事儿呢,怎么不提?”老书吏搔了搔头:“小人只是围观,又与我无涉,说了有啥用?”捧灯拍了拍桌子,大声喝道:“有用与否,唯吾尊主所言是听!”刘鉴一听“沈万三”这名字,有些无奈地抬手捏了捏天明穴:“说,你都得说。”

于是老书吏又把刚才给捧灯讲过的话复述一遍。刘鉴听完问:“就这些了?”老书吏连声称是,刘鉴脸色微微一沉:“那就恕在下无能为力了。”起身要走。

老书吏慌忙拉住他的袖口:“大人您哪儿去?”

“你既然不肯老实说话,我又怎么帮你?”

刘鉴说罢,转回头来直视着老书吏,直看得他低头不语。捧灯听了,跳到老书吏身边,虚声恫吓道:“好你个老猾头,到了这份上了,还不肯实话实说,真是自作孽者不可活!”

老书吏犹豫再三,终于吞吞吐吐地回答说:“其实……其实那天,皂吏们打死沈万三以后,不少人上前去践踏尸身。我、我也上去踩了他几脚,如此而已,如此而已。”

“那沈万三死后,埋在哪儿?”刘鉴问。老书吏一指外面:“就在校军场北边儿,离此也不过二里多地。”

刘鉴看看天色,已是正午时分,便吩咐说:“捧灯,跟我回家去取罗盘过来。”

“早给您备着呐!”捧灯得意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半尺见方的大罗盘,“我怕您万一碰上什么事儿,故而天天带着。”刘鉴也不知该夸这仆人乖巧周到,还是该骂他无事生非,只好微微苦笑。他又回头吩咐老书吏:“你取来小米三两,熬成糊,用红糖水拌过,把家里前后两道门的门缝都糊上,有剩下多的就涂在朝北的墙上;再做一个纸人儿,上边儿写清楚自己生辰八字,镇在貔貅底下,用红丝线和你手腕牵住。门不可开,线亦不可断,否则谁也救不了你。就这么坐着等我回来。”

主仆二人出了门,刘鉴径直朝南而去。捧灯急忙叫:“尊主,北在这边儿哩!”刘鉴也不理他,继续朝前走,捧灯只得匆忙跟上。走出去大概一里多地,刘鉴才对捧灯吐出两个字:“多事!”

捧灯不解:“爷您不是要去沈万三坟前堪舆么?”刘鉴斥道:“又不是择日下葬,给坟地堪什么舆?我本来只是想找个取罗盘的借口离开,却让你给搅了,害我多费了好一番唇舌。”

“啊?”捧灯张开大嘴,“您不想救他了么?”“我正是要救他,才这么做呢。这事颇为蹊跷,需得细细地查访。看那老书吏的面相,是个浮躁好动的人,只怕会四处乱走,妨碍我做事,所以才找个借口让他老老实实呆在家里。”

“那小米糊门、红线栓腕……”

“对呀,把门缝糊了,手腕栓了,他就不敢开了门出去乱蹿,只好呆在家里——其实没别的功用,”刘鉴看看捧灯,长吐一口气,又解释说,“我看他印堂虽有黑气,还不至于立马应劫,不必担心。”捧灯问:“那咱现在去哪儿啊?”刘鉴指了指远处的牌楼:“顺天府。沈万三一事,疑点颇多,要是我推算不错,这个老书吏的劫数不过是旁枝末节,只怕后边儿还有更大的波澜等着哪!”

沈万三

沈万三并不仅仅是民间传说中的人物,1979年修订本《辞源》记载:“沈万三,明吴兴人,字仲荣。后移居苏州。巨富,称江南第一家。朱元璋建都南京,召见,令岁献白金千锭,黄金百斤。甲马钱谷,多取资其家。其后以罪发戍云南(一说辽阳),子孙仍为富户。”

明代孔迩的《云焦馆纪谈》里说,沈万三家里用来酿酒的粮食,出自良田数十顷。田艺蘅《留青日札》里则说,朱元璋准备犒赏三军,沈万三表示愿意出这笔犒银,朱元璋刁难说朕有百万大军,你能都赏到吗?结果沈万三豪爽地答应下来,要赏赐每名士兵一两黄金!

不仅仅这些野史笔记,正史里也有相关记载。《明史?孝慈高皇后传》说:吴兴富户沈秀帮助修建了三分之一的南京城,然后还请求出钱犒赏三军。朱元璋大怒:“匹夫竟敢犒赏天子之军,这是乱民,应该诛杀!”多亏孝慈高皇后(马皇后)劝说,才免了沈秀的死罪,改判流放云南。

《明史?王行传》则从一个侧面记述说,吴县人王行在年轻的时候,曾经被本乡富户沈万三请去做家教,经常拿到整锭银子的酬劳。然而明史专家顾诚先生曾作专文《沈万三及其家族事迹考》,却否定了沈万三是明朝初期人的说法,认为他生在元代,也死在元代,史籍中有关沈万三在明初的一切“事迹”,均是讹传。

第四章、稽疑司(1)

捧灯听说刘鉴要去顺天府,不禁打了个哆嗦:“然则尊主,余闻……小的听说顺天知府一贯强横粗暴,连皇帝他都敢吼,不易……不好打交道啊。您一个左司直郎,他未必肯见。”刘鉴且走且算,随口应答:“谁说我要去找顺天知府?我要找的是那天打死沈万三的皂吏。”

捧灯越发摸不着头脑,只好跟在后面一路走去。二人刚过极乐寺,刘鉴右手手指原本不停掐算,这时突然五指绷紧,身形一滞。捧灯正跟着走,一个收步不及,狠狠地撞了上去,赶紧“嗖”地跳开。刘鉴倒并不介意,整了整头上幅巾,嘴角浮起一丝神秘莫测的微笑,捧灯知道,这是主人突然间查知了什么事情,故而有此一笑。果然,刘鉴用手里折扇指了指捧灯手提的茶壶,悠然地问:“捧灯,你可还记得沈万三挨了多少板子?”

“八百七十四下。”

“你说那些皂吏为何不打八百七十三下,不打八百七十五下,偏偏要打这八百七十四下?”

“这,我又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。要是小的,还巴不得少打两下,好省点儿力气呢。”

刘鉴微微冷笑:“别小看这八百七十四下。八七四呀八七四,这可是关窍所在。”

顺天府衙门距离安定门不远。进了城门一直往南是安定门大街,不过一里路,朝西一拐进分厅司街(其实窄得应该叫胡同),就是顺天府的后门。捧灯一路上不住口地追问那八百七十四下究竟有什么玄妙,刘鉴却只是笑而不答。

迁都北京的意愿或者说猜测如果真的变成了事实,顺天知府就会跃升为大京兆顺天府尹,列小九卿之一,把原来排在他脑袋上的应天府尹一脚踹下去。这官现在虽然仍旧是正四品,前程却委实不可限量,也正因为如此,府门前站班的衙役们个个神彩飞扬,虽在炎夏时节,却也精神奕奕,加上油光满面,颇有几分威势。

捧灯正要上前去递帖子,却被刘鉴一把扯住,扭头要问时,只见刘鉴眯缝了原本就细长的凤眼,直勾勾盯着门口。捧灯心里疑惑,再次回头,只听“喀喇”一声,红漆大门左右敞开,走出来一个精瘦的中年人。这中年是倒退着出来的,头戴黑色儒巾,身穿着灰蓝色织锦缎子长袍,文士打扮,一边退,一边朝门内长揖告辞。随即门里也送出来一名身穿绯色公服、头戴乌纱的官员,拱手作答——看他补子上绣着白鹇,肯定是顺天知府陈谔本人了。

捧灯忙说:“上官临门,尊主可径往拜之……”话没说完,脑袋上又被刘鉴打了个暴栗,变成大包顶小包。只听刘鉴叹息说:“原本以为麻烦会在顺天府,没想到是落在这家伙身上。”

他说到“这家伙”,“这家伙”也正好转过身来,正巧看到街对面的刘鉴主仆,左半边脸颊突然微微一颤,然后大步走过街来,拱手打礼:“刘大人,金陵一别,怕有三年了吧。”是纯正的南京官话,没有夹杂一丝一毫的北方卷舌腔。

刘鉴微微苦笑着回礼:“正是……王大人四处奔波,您辛苦,您辛苦。”那王大人嘴角牵动,大约是笑了笑,随即手捻两缕鼠须,正色回答:“职责所在,不得不行尔。大明朝官,尽忠职守,各行其是,自然天下太平了。”刘鉴愣了愣,再次拱手:“多谢王兄指点。”那人微微一笑,拱拱手,转身而去。才走出几丈远,刘鉴忽然提高声音问:“王兄现而今高升何职?”那人停了脚步,也不回头,缓缓地回答:“北京行部工曹都水司员外郎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