街边晓风浅荡,秀荷听见里头小柳春问:“阿廷,你走神儿了,你在想些什么,刚才的那个女人她是谁,还从来没见你与哪个女人说过这样多的话。”
梅孝廷回答,声音在古朴的老药房里显得清凉:“哦,她是我大哥的小姨太从前在绣庄上的女工。我什么也没有想,大夫刚才说你的嗓子怎样了?”
“不要是你在老家的女人就好,我跟你,图得就是你的不三心二意。”
“傻瓜,胡思乱想些什么。女人爱了一个就够,其余的都不过是过眼云烟……”
世间浮生沧澜,人来了人又走,渐渐便把那声音远去在身后。
阿檀支吾了一下,说道:“三奶奶,这个人先前在咱家门前站了一晚上。那天晚上你在镇上没回来,董妈和我两个人守着宅子。雨下得可大,他淋了一身湿,董妈叫他进来避避,他默着不肯进,萧瑟得像只漂亮的男鬼……我还一直就以为是见了鬼呢,今天才知道原来他是真的出现过……”
“……哦。后来呢。”秀荷的帕子紧了又松开。
“没有后来了。”阿檀看三奶奶似乎不在听,又或者在想些别的什么,然后便无聊地闭了嘴。
……
街角拐个弯,滑进去就是铜钱胡同,掌柜的说得没错,几步路的功夫就到。
深幽幽一条寂寥窄巷,胡同口摆张矮凳,有黑脸长鼻子的老汉坐在凳上给人补锅,“西瓜西瓜”,铁器摩擦的声音听得人毛孔悚然。一路沿着高墙暗影往前走,穿堂风肆无忌惮,把人的裙裾吹得扑簌簌向后轻扬。
巷子太老,太阴,又太长。听说那醇济王府撞死的婢子娘被人抬出来,脑袋上的血一路沿着胡同尾滴到了胡同口,后来不知道被送到哪儿去,又不知道什么时候胡同里便闹起了鬼,人们搬走了,然后醇济王府的风水和阴德就也给损了。阎王不派人往醇济王府投胎,除了老王妃生下的三个儿子,孙儿辈里就只有一个病歪歪的世子爷,还不成材,镇日里就知道花天酒地光败家。
但戏班子都抠门,学徒呆的地方可不管你有鬼还是没鬼,反正都是脏杂乱。等到你熬成了角儿,然后甚么珠宝首饰、甚么高档寓所就都给你备上了,你出来进去便成了人上人。
“我与你前世里姻缘有分,初相见两下里刻骨铭心,词偏短意偏长缠绵无尽……”一丝低清的唱曲儿把人心幽幽牵引,听见那破落矮墙内传来女孩儿的哭啼,还有少年们吊嗓子的声音。
寻着声源往里头走,果然看到一扇斑驳的褐木旧门。门扇半开铜锁半垂,声音从里面传来,叫:“娘——,娘——,你不要打我,我要我娘……”
子青……
梦魇一般,只听得秀荷心间一悸,猛一下便把门推开来。
她的神情严肃却又飘忽,倒把里头的人们吓了一跳。
那师傅是个老头儿,六十上下胡子斑白,粗粝的手指正把女孩儿的耳朵上提着,皮鞭子一下一下地往她身上抽。看见秀荷进来,本来正要斥骂她多管闲事,但看她衣裳华美,却又不敢发作。粗着嗓子问:“这位少夫人您找谁?我们这儿的孩子来路都正,都是父母家长签字画押送进来,您要买奴才请您上别处去,这儿可是正经戏班子。”
秀荷看着女童泪花楚楚的眼眸,神思恍游:“你干嘛打她?”
师傅俨然觉得这少-妇人是多管闲事,暗舒了一口气,吊着嗓子道:“哟,这您可就是外行了。咱吃戏台上这碗饭的可不容易,想成角儿,那还真就要学会吃打。不打不成器,我打她是她的造化,是我赏她脸儿,是祖师爷看中她能吃这碗饭。我要不打她,她将来就只能套面具扮花脸打杂儿。从前小燕笙就是这么打出来的,如今小柳春也是,您不懂别乱掺和——”
一边说一边把秀荷请出门,砰一声关紧咯,鞭子和女童的哭声再次响起来。
门叶子把女孩儿清秀的泪眼隐匿,六七岁上下的年纪,哭着娘哭哑巴了也没人应她。秀荷心里想起子青,又想起乖娇娇的小甜宝。子青说她不爱唱戏,但不唱就得挨打呀,受不住了就沿着胡同深处往里跑,跑到尽头就到家了。家也不是家,靠近了还是要打。
……
人的梦也是奇怪,许多地方你从来不曾去过,梦里头却熟悉,等到真的见到了,也不觉得有多么陌生。那胡同的尽头果然是座豪阔的高门大户,阶前石狮子左右高矗,漆红的门外站几名蓝衣侍卫,冷冰冰的像一尊尊雕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