晚春正在抖小衣裳,她的刺绣功夫从前也是排得上号的,就是懒,给自个儿子却做得仔细。见汉生来,便嚷他:“好看嚜?这个死人宅子没人气,指不定就只有我这么条血脉,那他可就是梅家的长子长孙……哦,回头我得叫少爷给你配一门亲事、再另寻个活计,不然你这样每天进来出去的,将来对孩子影响终归是不好。”
把衣服折起来,没心没肺地捂嘴儿。
汉生便知道这女人靠不住,她现在就想把自己打发走。
心凉凉地把碗在桌上一放,低着声音说:“药熬好了,安胎的,小太太喝吧。”
晚春端起来闻一闻,剜着白眼儿横他:“可不要是滑胎的,我可告诉你,那老太婆和那敲木鱼的,如今四只眼睛都瞅着我这块肚子,你们要是敢害我儿,那就是拿绳子勒老太婆的脖子,催她死……”一边说笑着,一边咕噜噜地喝了下去。
……?
……唔……
“啊——!!”死寂的破落的梅家老宅,半刻钟后忽然传来一声凄厉的拉长的尖声嘶叫,像饮恨百年的厉鬼上人间索魂,生生把活人的性命撕扯成一缕一缕,魂飞魄散,地狱无门。
老太太正蜷着三寸金莲坐在八仙椅上抽烟,闻言吓得手一抖,差点半空跌下来,吼一声:“这又唱的哪一出!哪个讨死的贱蛾子上吊死了?”
她倒是把上吊当成了最坏的猜想,却未料到是晚春早产了,鞋都来不及穿,光着发黄的裹脚布三踉五跄就往老大家的小院跑。
然后就看到晚春衣裳不整地坐在床榻上,肚子下面都是血,手上也都是血,脸上也是。把两手摊开在面前,“啊、啊”地张着嘴,沙哑地说不出来话。
老太爷和大老爷在南洋安了家,从此赚了钱再也不往家里抬;家这边的生意全瘫了,老底也被朝廷罚得不剩下几粒米;如今孙子又没了,续香火的都断了……断了,梅家就彻底垮了哇!
老太太一下子感觉活不成了,苍枯的手指戳着叶氏,把拐杖在地上重重地跺下去:“这是怎么了……怎么了?早上出去还好好的,怎么忽然就滑了!叶氏,是不是你这败家的婆娘,是不是你又给他们大房耍了甚么歹毒的心眼?!”
叶氏眸光晶亮,心底里飕飕的凉。啧,果然是患难见“真情”,这句话真乃千古名言,不然还不晓得这老太婆从来就没把自己当人看。
面上却不动声色,伸手把老太太一扶:“蒋妈妈,近日咱们这边可有人去他大房没啦?”
蒋妈妈低着头:“没有呢二夫人,他们大房这边咱都是绕道儿走,避嫌。”
好嚒,话里话外的酸。老太太听得险些口吐鲜血,不停地捂着胸口咳嗽。
梅孝奕剔着杯中茶末,兀自清风淡漠地坐在红木圆桌旁,冷幽幽地睇了汉生一眼。
汉生咬了咬嘴唇,末了把拳头一紧,踅上前来:“回老太太,刚才小的进来送药,看见小太太和一个米店的伙计衣裳不整……那伙计吓得当场就往门边跑,撞了小太太的腰,小太太来不及躲藏,整个人跌倒在地上摔了一跟头,药碗打碎了,血、血也流了出来……”
汉生的头埋得低低的,过程中有纠结,前半句尚在踌躇,后来蓦地心一横,几句话说得干脆利落。
晚春一下子愣住了,根本就没有甚么伙计好嚒,是药,那碗该死的堕-胎的药!晚春想辩解,但她张了张嘴,却惨绝地发现喉咙再也发不出整话。
那边厢大少爷梅孝奕马步坐姿,神清骨秀地坐在桌对面,她看着他的脸,他也在目无表情地看她。她想起自己对他说过的话,“你要是对我不好,哪天我不高兴就把什么都说出来,哦,那时候你们梅家可就要满门抄斩了,你一个人害了全家人……”
晚春一下子明白过来。
她又想起早上才对秀荷说过的话:“那二奶奶可就惨了,怕是已经不剩下多少日子。还是我比较庆幸,打这节骨眼儿怀上,如今他们全家人都把我一个供着……”
张家奶奶还没死呢,她怎样也想不到那厄运这么快就轮到自己。
晚春跪爬在地板上,忍着腹中的剧痛,求老太太大慈大悲菩萨心肠开开恩,放自己一条性命出去自谋生路,她还有个年老的奶奶,她要回去给她养老送终……但这些话都是哑的,冷情冷血的大少爷已经把她毒成了一个哑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