旁人都说暮蟾宫是少年天才,但严方只看到了“父子情深”,他觉得定是暮县令在里面做了手脚,以便将案首的名头给自家儿子。气得牙痒之际,严方开始盼望乡试的到来,指望那个走后门的暮蟾宫在乡试里摔得头破血流。
同年,乡试开始了。
捷报传来,暮蟾宫乡试第一。
旁人都说暮蟾宫才高八斗,学富五车,但严方却看到了“官官相护”,他觉得暮县令肯定是同僚打了招呼,说不定还塞了钱,最后帮儿子把解元的名头也捞到手里了。严方开始感到绝望,他现在只希望暮县令官小钱少,触角伸不进礼部。
次年,捷报再传。
暮蟾宫会试第一。
何谓气冲牛斗,名动天下,暮蟾宫便是。整个平安县都欢呼雀跃,觉得县里要出一个大人物了。的确,只要再进一步,暮蟾宫便可三元及第,这种人,遍观史书也没有多少个,但凡出现,无论任何官职,都会名留青史。
眼见这一幕,严方觉得彻骨的绝望,他觉得自己看见了整个科举的*,买醉一夜后,他觉得自己必须站出来,即便不能根治科举的*,至少也要将那徒有虚名的暮蟾宫拉下马……哪怕空口无凭,但他至少有一支笔。
有一支笔,有一张嘴,就能散播谣言。
严方编造了许多谣言,然后传了出去,三人成虎,人言可畏,又兼暮蟾宫实在风头太盛,嫉妒他的人实在太多,于是这谣言愈演愈烈,逼得朝廷不得不派人出来彻查此事,最后虽然还了暮蟾宫清白,但却也错过了殿试,至于是补他一场殿试,还是让他明年再来,今上与官吏们又争论了许久,直到暮蟾宫的病讯传来,他们才松了一口气,派人传来消息,让他在家好好养病,病好了再来殿试。
严方得此消息,很是不服,但终究是没有再传谣言,一来这事闹得实在太大了,他怕被县令发现,然后把他从私塾里逐出去,那他便连吃饭的钱都没有了。二来暮蟾宫这次病的很重,知情人都说怕是熬不过今年了,严方觉得自己不必跟一个死人过不去,那样实在有失君子风度。
但如今,是否这死人想跟他过不去?
严方偷眼看着身旁那名男子,却见对方微微一笑,淡淡评道:“因妒生恨,因恨生魔。”
说完,拇指弹起一枚铜板,另一只手顺势一挥,一枚铜钱便飞射而出,割过系刀的绳子。
“啊啊啊啊!”这一次刀子摇晃的尤为厉害,严方忍不住惨叫起来,然后涕泪横流道,“我知道了,我知道了……是周氏!你是周氏的亲朋好友对吗?”
兜帽底下目光一闪,那名男子一句话都没说,因为严方已经自顾自的说了起来:“但这能怪我吗?要怪只能怪周氏啊!我对她那么好,可她一点也不稀罕,反而对那个瞎子另眼相待,为什么啊?”
刀影在脸上乱晃,严方流着眼泪说:“当年我托人说亲,但周氏不肯接受,但我一直忘不了她,后来听说她要跟那泥腿子和离,我几乎天天守在她院子外头,对着墙内吟诗作赋,都没有一篇是重复的!可她看都不看我一眼,反而放那个瞎子进了门……”
“哦?”那名男子似乎对这孤男寡女,宅门*颇为感兴趣的样子,开口问了一句,“那你可曾亲眼看见他们做了什么?”
“我又进不去,我怎么看得见?”严方眼中射出妒恨道,“唐瞎子跟我说他们是清白的,说周氏只是怜惜他眼睛瞎了,写不了字,只能说书,结果时常是一本书说完了,最后出来的书换成了别人的名字,所以每逢他腹里有了新稿,就让他说给她听,她来帮他撰写成稿……这话你信吗?啊?你会信吗?”
那名男子缄默不语,只有一枚铜板在手心里上下飞舞,最后在严方充满希望的眼神中,化为一道直线,切过绳子的边缘,那急剧晃动的刀光直接将严方刺激得更加癫狂。
“疯子,你这个疯子!”严方惨叫起来,“你根本只是想来杀人的!”
又一枚铜板飞射而出。
“求你放过我吧,我真的不想死!”严方哭了起来,“我知道了,你就是看我这种人不顺眼,可我做过什么罪大恶极的事吗?我没有啊!我就是嘴上不饶人,说了点乱七八糟的话……但只听过杀人偿命,没听过有人说话偿命的啊!侠士,你放过我啊……”
又一枚铜板飞射而出。
绳子已经支离破碎,再也拴不住刀子,眼看着刀尖就要刺进自己的眼睛里,严方终于崩溃了,他闭上眼睛,大哭起来。
“我不想死啊!虽然我老婆孩子都死了,但我还是不想死啊……”他闭着眼睛哭嚎道,“我知道,我这种人活在世上也没什么意义,没钱没权没朋友我什么都没有,除了嫉妒别人,我还能干什么?我也不想的,如果我像暮蟾宫一样,一出生就什么都有,我会嫉妒别人吗?我没有啊……我已经一无所有了……”
绳子渐渐开始松动,刀子朝着严方的右眼开始下落。
那一刻,严方脸上布满汗水泪水鼻涕,心中布满恐惧悔恨难过。
电光石火间,他想起了自己的妻子女儿,其实他曾经有过一个美满的家的,妻子虽不美,但勤劳忠贞,从不嫌弃家里穷,总是用温柔的眼神鼓励他,让他不要放弃自己的梦想和骄傲。后来他们生了个女儿,他已经很满意了,但妻子却一心想给他生个男孩子继承香火,所以带着女儿去寺庙里上香,结果遇上了匪徒。
他们侮辱了他的妻子,还抱走了他的女儿。
妻子蓬头垢面的回来,被他狠狠骂了一顿,结果隔天起来,就发现她上了吊。
锅里还热了饭,她回来就是为了给他做这顿饭。他吃饱了,她才能放心上路。
以前他总嫌她丑,没文化,还被贼人侮辱过,污了他家的门楣,可现在他快死了,脑子里来来回回却只有她。
要是就这么死了,他哪有脸见她。
他做了这么多的错事,其实仔细想想,他不过是想要引人注目,从而证明自己,证明自己是个乡野遗贤,证明她没有看走眼,只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,路越走越偏……最后进了一个死胡同。
“阿兰……”严方喃喃念着妻子的名字,流着泪说,“我错了……我只是想证明……这世界是需要我的啊……”
下一刻,绳子脱落,刀子笔直朝严方刺来。
最后一枚铜板射了出去,弹在刀子上,将刀子弹得倒飞出去,刀尖没入墙壁内。
“看,你已经找到了活下来的意义了,不是吗?”男人的声音含着一丝笑意。
严方慢慢睁开眼,有些迷茫的看了看对面墙上的刀,再看看他,大喜大悲,生死一线,他如今脑子里完全是一片空白,张了张嘴,却说不出话来。
好半天,严方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,他涩声问:“你……来找我的目的,是想让我悔过自新?”
“你本是个受害者。”男人微笑着问道,“想想你受辱的妻子,还有你下落不明的孩子,你本该是最了解受害者苦痛的人,为什么最后会帮凶手说话呢?我来这里,并不是想杀死你,只是想让你回忆起来……这份作为被害者的痛苦。”
“是吗……是吗……”严方精神恍惚的看着他,完全没有察觉到自己的状态有些不对劲。
那把悬挂在房梁上的刀子没有杀死他,却一点一点的切开了他的心防。
“你落到现在这幅田地,是因为加害者。”男人的声音从兜帽底下飘来,非常缓慢悠长,就像纤细的蜘蛛丝,慢慢探进对方的身体里,不着痕迹的修改着对方的思想,“他们夺走了你的妻子,女儿,还有钱财朋友,你应该从他们身上讨回这一切。”
“我,我该怎么做呢?”严方迷茫的问道,“侮辱我妻子的那些匪徒早跑了,我根本找不到他们啊!就算找到,我也打不过他们……”
“找不到他们,就先从身边的人下手。”男人微笑道,“在你附近,难道就没有值得惩罚的加害者吗?特别是那种有钱无权的加害者……对付这种人,也用不着什么高超的武艺,你有笔,有嘴,擅长谣言,能煽动人心,拿出你对付受害者的那套手段来对付加害者吧……你会从他们身上得到封口费,也会从弱者身上得到感激,甚至能从旁人嘴里得到你梦寐以求的声誉……”
严方的瞳孔开始剧烈收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