简万倾站立在绝壁边缘,望着脚下的万丈深渊。
此处与其说是禁室,更像个牢房,只是比普通的牢房好很多,屋内设施俱全,装潢得还颇为讲究,选址也别出心裁,就是视野太好。
好得没遮没挡,别说立道墙镶嵌个窗棂,连围栏都没有一根。举目便可傲视群山,伸出一只脚便可腾云驾雾而去,仙境一般。
若不是如今处境尴尬,他定要作诗一首,颂赞这巧夺天工的设计,因为实在是太绝了,就连自己这样名扬宗门的高人,站在这绝壁边上,腿脚也不禁被风吹得微微发颤,深不见底的云雾下面,再厉害的轻功也架不住这么掉下去,还是算了。
“孟章君可还习惯?”身后传来邪魅之声,带着戏谑:“可觉得冷?”
“还好,”简万倾不回头也知道是谁:“夙殿下还真是奇思妙想,此处堪称一绝。”
“不是我家殿下想的,”渔歌晚沾沾自喜:“是我想的。”
简万倾心里咒骂了一声,面带笑意回头:“难怪!”
渔歌晚指着早已放置在桌上的酒菜,俊眉一扬:“喝一杯?”
“先生一介阴身,能喝这凡尘的酒?”简万倾嘴上也不吃亏:“通常我们给阴间的人饮酒,都是洒在地上,难不成先生要用嘴去舔?”
渔歌晚不仅不恼,反而被他说得哈哈一笑:“这倒是新奇,你们往地上倒酒啊,纯属浪费,坟里尸骨早已喂了蝼蚁,魂魄入了幽冥,你们的酒啊,流不了那么远。我喝不了,但可以看你喝啊!”
简万倾被渔歌晚强行灌血,得以见其阴身,后来知道那血是冥王夙的,莫名觉得有几分荣幸:“你家殿下呢,把我掳来又不会面,是何意思?”
“殿下去了莲花坡。”渔歌晚收起笑意:“殿下这段时日总是外出,先是去了百兽山,现在又去莲花坡,下个地方若我没猜错,必定会去青木海。频频重游旧地,怕是要想起很多事啊!”
简万倾自行就坐,拿起酒杯倒满饮下:“哦?他难不成失忆了?”
“孟章君着什么急,殿下去了莲花坡,很快就会想起你了。”渔歌晚邪魅一笑:“怕不怕?”
简万倾举杯的手一抖,莫非冥王夙还不知道莲花坡的事?自己这些年在梦魇中苦苦挣扎的场景,如今仍旧清晰无比,二十五年前的莲花坡,那时的自己,十岁不到... ..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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简万倾的回忆鱼贯拥入脑中,最先响起的是儿时许宋尖利的声音... ...
“简万倾,你个野种!你凭什么和我们同吃同住,你就是父亲捡回来的一条野狗,别以为他认了你做义子,你就成了东岭的少主。”
儿时的简万倾少言寡语,不清楚自己的身世,三岁入东岭,成了宗主许含光的养子,恰巧又有木系灵根,理所当然入了宗室内门修行,并由宗主亲传,当时的亲传弟子还有南宫轼。
简万倾的身世甚少人知晓,许含光不惜自毁清誉,对外声称简万倾是自己的私生子,为此在东岭没少遭受嘲讽。尤其是许宋,更视他为肉中刺、眼中钉,将之视作轩辕氏族的耻辱,仗着张扬跋扈的性格和长女的身份,处处对他排挤打压。
简万倾永远忘不掉五岁那年,许宋谎称宗主叫他,将他骗到荒郊野岭,孤身一人置身于黑暗之中,四周只闻凶兽咆哮,吓得魂不附体的场景。后来还是许姜带人将他寻回。
那时的简万倾对自己私生子的身份忌讳莫深,周遭虽都是闲言碎语,好在许含光慈祥仁爱,从不曾薄待他,并将毕生绝学尽数相传,为此许宋深恶痛绝。
一面是许含光的恩重如山,一面是许宋的鄙夷痛恨。简万倾修行努力,自强自律,只想换来世人青眼。
曾经他也想过,力争上游居宿位,为东岭争光,为父亲长脸。
直至十岁那年,许含光带他进了密室,交给他一张符咒,那是,一张人皮... ...
每个人都有欲望和贪恋,尤其是被长期打压之人,没有机会则罢,一旦有的立足的土壤,稍加阳光雨露,便可焕发蓬勃生机。
简万倾一夜之间宛若变了一个人,从世人鄙弃的私生子到百里氏后人,就因为一张——万世咒。
终于有一天,百里后人不堪忍受长姐的折辱,八岁的孩童捧着那张万世咒,去了莲花坡。
那日是七月十五,鬼门大开,据说莲花坡是通往阴曹地府的必经之地,所以他选择了那个地方,万世咒能召唤鬼魂为己所用,从此自己相当于有了一个鬼侍卫,旁人再不敢瞧不起他,也不敢再欺负他。
八岁孩童只知其一,不知其二。万世咒召唤的的确是一个鬼魂,而且是幽冥地界最强大的一个鬼魂。
“孟章君不会是想起了旧事吧?”渔歌晚的声音让他猛地一颤。
简万倾努力想挤出一丝笑容,却发现脸上僵硬无比:“呵,想起在东岭的一些事。”
“孟章君这是想家了,”渔歌晚笑道:“好歹也是在那长大的,思念故土也是情有可原。”
简万倾终于笑了出来,东岭的确是他的故土,让他又爱又恨。
因为自己的幼稚无知,划破手指将血滴在万世咒上那一刻,其实自己就后悔了,当时确切的说是吓坏了,吓得面无人色,那场景至今都还频频出现的噩梦中:
阴风肆掠之中,天地无色,黑袍男子带着逼人煞气,裹着一身红光出现,朝他徐徐走来,所到之处,万物枯竭,草木不生。俯身立于自己跟前的人,红眸里阴冷寒冽的煞气,成了他至今挥之不去的噩梦。
他才知道自己召唤的不是普通的小鬼,吓得身如筛糠,语无伦次,随即被闻讯赶来的许含光带走,关到了东岭的禁室里。
后面发生的事情,他并不知道,也未亲眼目睹。
只是听说那一次死了很多人,莲花坡血流成河,白骨成山,修真界伤亡惨重。只知道许含光伙同神院主持召一,携龙吟剑前往莲花坡灭煞,回到东岭后不久便伤重而亡。
临终前他语重心长说了很多事,并要自己立誓永不再使用万世咒。简万倾记不得自己当时是否答应,只记得许含光死不瞑目。
“孟章君一言不发,莫非是真害怕殿下想起你来?”渔歌晚又一次打断了他的思绪。
简万倾惨笑道:“不瞒先生,我还真不怕冥王想起什么。”
“若我没记错,孟章君曾大言不惭的说过,自己没有杀过人。”渔歌晚摇出红扇:“如今你还这么觉得吗?”
简万倾猛地一震,脑海中闪过许宋声嘶力竭的责骂:“不是你,父亲怎么会死!?”当即打了一个寒战。
许宋因偷听到许含光与简万倾的谈话,知晓了他的真实身份,将其父的死迁怒在简万倾身上。
当时年幼,觉得委屈,现在想来,许宋的迁怒并非没有道理,没有自己的所作所为,许含光真不会死。
不仅是许含光。
“世人只道莲花坡十里白骨都是我家殿下一手铺就,可谁又知这前因后果,没有万世咒,就没有冥王夙现世,殿下不来,仙门百家也不会前去送死,周遭生灵也不会遭殃。”渔歌晚瞟了一眼面色逐渐凝固的简万倾,轻笑道:“如今看来,莲花坡的每一具尸体,皆因阁下而起啊!哈哈,从不曾杀过人?歌晚不才,前世屠城罪孽深重,于鬼狱受刑数十年仍难安心。孟章君想法别具一格,手笔却不小,一个万世咒便毁去千万条人命,换做别人,早遭了报应,入了地府,想必鬼狱丰富的刑具也能尝个遍。可偏偏你是百里后人,不仅不会遭报应,还被鬼王护着,啧啧,真羡慕!”
简万倾话里话外都听不到什么羡慕之意,更像是嘲讽。
自己虽说没有亲手杀过人,可有人因自己而死这个想法,从许含光死后,他就从未逃避过。
而且,他也从不觉得自己是什么好人:“先生如此说话,简某无地自容。”简万倾为连续为自己倒了几杯酒饮下:“说起来,先生也曾经说过一句话,让简某印象深刻。”
“哦?”渔歌晚一挑眉,兴致盎然:“什么话?”
“在南谷,冥王破印之时。”简万倾又倒了一杯酒,却没有喝下,而是倒在地上:“那时候先生说,论阴毒,我不如你。”
渔歌晚看着地上流淌的酒想了片刻,忽然笑不可仰:“你还记得啊!我那时有点放狠话的意思,孟章君别往心里去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