杨广知父亲心里犹豫担忧,先开解道,“父亲勿要忧心,关中之地虽是号称千年沃野,但地狭人众,这几百年间因为战乱不止,早已不复当年盛况,儿子查了这些年的粮运供给,其实关中产出已经难以为继,长安城的用资多半都还是从各州郡缴纳的赋税支持着,渭水大小无常,深浅难测,又加之淤泥阻道,运民们苦不堪言不说,平陈兵战一起,粮草供应不济,可就麻烦了。”
杨坚颔首,看着舆图若有所思。
杨广接着温声道,“此渠一开,关东和江南的物资皆汇于京师,转运通畅,关中赖之,实乃大利之事。”
贺盾看了杨广一眼,心说他在这方面的政治远见实在厉害,一针见血。
果不然杨坚神色稍定,长长吐了口气道,“有利有弊,朕是担心劳民伤财。”
贺盾知他是爱惜名声羽毛,心里摇头失笑,也道,“父亲放心开罢,这是一条富民渠。”
杨坚是担心会劳民伤财滥用民力,但贺盾又明白他其实并不是担心劳民伤财,确切的说,他是想牢牢把握住手里的权利,让大隋江山稳固,便需要一个明君的好名声。
权利对这个时代人的诱惑力大超出人的想象,便譬如杨坚,他确实担心会劳民伤财,但和他想以孝治天下一样,这种担心并不是出于本心的爱惜体恤百姓。
这种不是出于本心的怜惜体恤,在他今年颁布的诏令里昭露无疑。
听从朝臣的建议开设义仓,以备灾患救急的名义,赋税徭役之外让百姓们单独缴纳一份粮食,义仓里粮食越聚越多,没几年便多到吃不完用不尽,可当真有了灾情,杨坚多半时候是不愿拿出来分发粮食赈灾的。
听从苏威的建议挨家挨户的对百姓们的实时生活进行干预,登记百姓家里吃剩下的粮食,登记所谓的余粮簿,又颁布法令以孝治天下,规定了孝与不孝的分别,此事李德林何綏等人争执劝诫了无数回,杨坚固执己见,大发雷霆,贬斥李德林,话说得很难听。
这些事于国政上来说并不是小事,但从一定程度上,能看出一些杨坚的一些性格特性来,很矛盾的两面。
他心里其实也想坐拥美女,也想大肆敛财,性情也喜怒无常暴虐狭隘,但他知晓一个能让家庭和睦的丈夫、一个能让国家长治久安国富民强的君主需要什么样的素质。
勤勉,仁政爱民,能兼听纳言,远离奸佞小人,重用能臣良将。
为此他克己自律,与独孤伽罗相敬相爱,时时顾惜是否滥用民力,也尽量收起猜忌心礼贤下士兼听纳言,陇西干旱便亲自前去巡查赈灾,洛阳饥荒亲临抚慰民众,总之杨坚心有放纵的欲望,但被对权利的掌控欲,对国家的责任感牢牢压制着。
也有压不住的时候,在对待李德林的事情上,杨坚的偏颇和固执,已经发展到众人难以理解的地步了。
贺盾摇摇头,伟大的君王有伟大之处,但是犯起浑劲来,跟核武器一般,杀伤力极大,尤其晚年的时候,猜忌诛杀重臣的恶果让晚年的帝王内心孤寂不安,为此猜忌心更重,变本加厉,恶性循环到不可收拾的地步……李德林的事,只是一个开端。
可这种事要改变太难了,大概最高级的心理学大师都很难改变一个人的性格和内在,抓破脑袋贺盾也没想出什么好办法,当真要出事,只能先把人保下来,旁的以后再说……
“阿月你在想什么,朕问你话呢。”
杨广推了贺盾一把,替她回道,“方才清月是问阿月,想嫁进王府来,问阿月愿不愿意。”
贺盾回过神来,暂且将李德林的事搁下,朝杨坚行礼道,“对不起,父亲,我刚刚走神了。”
“这些人当真是不会感恩。”杨坚神色不虞,“她现在是大隋最荣宠的公主,皇后挑的都是一等一的世家弟子,这不满意,那不满意,倒是自己主意大,架子大了,到底谁才是皇帝!”
杨广听出父亲话里有影射之意,再想到李百药受同僚排挤,已经辞去东宫舍人的职务回家避祸,便知道李德林的官路,是已经走到尽头了。
隋文帝这等高深莫测的文学艺术,贺盾如何听得出,只当他是生清月的气,便老老实实解释了一句,“父亲莫要生气,清月也是为了两国邦交好……”
十多岁的小姑娘,经历了这么多风波,是现在这番模样,心性其实很不错了。
贺盾接着道,“清月这些年在宫里本本分分做公主,时常还教授其他公主南方的文化诗词,这次事关婚姻大事,也没有乱来,先询问了我,我不同意,她便也没再说了,清月心里还是想着父亲母亲的,否则直接拒绝了便是。”
杨广见父亲被噎了一下似的,心里闷笑,又不好表现在脸上,只好假装看奏疏文籍,坐在一边听他们说话了。
杨坚这会儿也只能先说说这个清月公主的事,缓了口气道,“当年若不是阿月阴差阳错流落在隋国公府上,先一步和我们认识,清月便是晋王妃了,这姑娘莫不是因着这层原因,心有不甘,生了不该有的心思。”
“这个倒是没有,父亲你误会清月了。”贺盾摇头,“清月是想跟着我,她看不上阿摩,不想成亲又怕对两国交帮不利,所以这才来询问,求个安身之所的。”
“儿臣有个想法,父亲听一听,若是觉得合适,便允了儿臣罢。”
杨广哭笑不得,一听便知道贺盾是要帮那公主,心说她学个篴子学出三升血,这会儿脑袋瓜倒是转得飞快。
杨坚也道,“你操这等闲心做什么,这姑娘能在这后宫里混得风生水起,任人挑不出错来,可不是个简单的,她有没有心,暂且不好下定论。”
贺盾摇摇头,“不是儿臣妄自菲薄,是清月当真看不上阿摩,她说她想找我好几次了,就是逮不到阿摩不在的时候,我看我若是个男的,清月只怕倒是愿意嫁给我的。”
杨广轻叱道,“说的什么浑话。”
杨坚乐出了声,点头道,“那你说说看罢。”
贺盾想了想道,“父亲不若发一道诏令,昭示天下,便说清月公主婚聘自由,他日有了心仪之人,且对方自愿,父亲再为其赐婚,清月身份地位特殊,这样一来,天下人不但不会觉得父亲母亲对梁国公主不够上心,反倒会觉得这位公主荣宠之极,大概意思是这个意思,请李大人帮忙写个好看点的诏书,找好理由说通了,不违背伦常即可。”
杨坚想了想便应道,”也好,正巧免得你母亲头疼,她始终是后梁萧岿的血脉,硬要她嫁了,来日过得不如意,倒要成大义公主那般的祸害人物了。”
贺盾如了意,眉开眼笑的高兴起来,连连朝杨坚作揖,“儿臣谢谢父亲。”
她也明白杨坚的意思,大义公主是原先北周的千金公主,嫁给沙钵略以后很得沙钵略宠爱,因为仇恨杨坚夺[权篡[位,并且杀死了包括五王在内的一部分宗室子弟,忘不了国恨家仇,也不愿为仇人效力,维护两国关系,便撺掇沙钵略出兵攻大隋,沙钵略兵败求和后,千金公主为突厥大义,忍辱负重,又来信请为杨坚的女儿,杨坚便赐大义公主的名号,诏令才送过去没多久。
清月同为亡国公主,杨坚是担心处理不好反倒成祸害。
杨坚给贺盾递了本奏疏,贺盾接过来,见是宇文恺设计描绘出来的渠道粗绘图,便也坐在一边认真看了起来,他们父子俩便在一旁说朝堂政务。
杨坚被打岔了这么一会儿,心里气顺了不少,便与杨广说了会儿派薛道衡出使陈朝的事,半响过后见那边贺盾看得认真,便朝杨广低声道,“我看清月想嫁于你,阿月半点妒忌心也无,这很不正常………傻小子,你是不是被骗了,女子若对你上心,那可是看得紧紧的,防贼一样……”
杨广听了便想笑,杨坚轻叱了一声笑什么,接着道,“我问你,你前几日与我说这五年内便是阿月无所出,也不考虑纳妃纳妾,若五年后还是没有,岂不是白白荒废了这么些年……”
杨广一言不发,他也只敢说五年,五年以后没孩子,他还不知自己能做什么决定。
杨坚看儿子神色,猜度道,“当初看阿月不大像想嫁你的样子,你跟朕说说,她到底不满意你哪里?你连个女人都搞不定,给杨家子孙丢脸。”
因着阿月的关系,他和父亲当真是亲近许多。
杨广见父亲与他说话毫不避讳,心里真是有些说不出来的感觉。
陌生得很,可以说前所未有……
让他心头有点发热,觉得这样有点不好掌控,又觉得还不错一般,不大想理会……
杨广见马车那头贺盾看得认真,没有注意这边,受不明情绪的影响,自有记忆起对着父亲头一次说了出格的话,声音倒是还很轻,“父亲您能搞定母亲,怎么只敢在宴会上假装十分不经意地看看漂亮舞姬……就看了那么两眼,多的都没有,哼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