圣旨上写着是让贺盾来和亲赴洛阳,进宫侍疾的。
贺盾不曾想还能再见宇文邕一面,宫使催促他们即刻上路,她与独孤伽罗告过别,便随李德林等人前往洛阳见驾,贺盾知道宇文邕是病情严重,已经再不能活着回长安了。
病来如山倒,贺盾等人一路急行军,没日没夜的往洛阳赶,等到面见宇文邕的时候,这位英武非凡的皇帝,已经被折磨得没有了人样,周身紫气淡薄,面色蜡黄,形如枯槁。
宇文邕安排好遗诏,着令长子皇太子宇文赟继位,他知自己儿子不成器,因此便在辅政大臣上下功夫,临终托孤,宇文宪,宇文孝伯,宇文神举,王轨,独孤熊,卢绍等等得宇文邕信任的朝廷重臣,皆是虎目通红哀绝惋惜,跪叩圣恩,都言不负君托。
英雄末路,赍志而没,即无奈又悲凉。
贺盾站在一边,纵是知道总有这么一天,却忍不住跟着心生悲凉,宇文邕一颗心拳拳是为了这天下,临终前念着要为太子铺平后路,想将烂泥硬敷上墙,可惜宇文赟心存不善,不能理会他的苦心,贺盾知道宇文邕留给太子的这一班能臣武将,一年两年间,全部被宇文赟罗织罪名清除干净了,有的甚至都没有罪名。
正事已经安排完,宇文邕摆手,朝臣抹着泪跪叩行礼出去,皇帝身边就只留了两个亲近之人。
宇文邕招手让贺盾留下,贺盾在床榻边跪坐下来。
宇文邕见小孩落泪,倒是闷咳着笑了两句,回光返照一样,“你这孩子倒也稀奇,知道朕驾崩,朕的那几个儿子不笑出声就不错了,你与我无亲无故,哭什么,来来,朕知你喜好朕的身边物,临终了,送你一个小玩意。”
贺盾红着眼眶点头应了,接过宫人递来的小盒子,一开打便知里面的东西是什么了。
是象戏,宇文邕的发明,里面棋子棋盘一应俱全,还带有《象经》、《象戏经序》、《进象经赋表》各一部,皆是后世失传的文籍,当世文豪王褒,大文学家庾信的手笔,难能可贵。
宇文邕见贺盾神色动容,豆大的泪珠滚下来擦也擦不尽,心里暖了暖,笑道,“你陪朕说话时总能让朕舒心,朕平日政务繁忙,也无闲暇玩乐,这东西你拿着,也莫要玩物丧志才好,也莫哭了,哭什么,朕就不喜你这羸弱的模样。”
贺盾吸了吸鼻子,轻轻给他捋着胸口好让他气顺些,闷声道,“多得皇帝庇佑,心里难过。”贺盾说的是实话,当年五胡乱华,民族仇杀,魏晋南北朝长期分裂,边塞民族政治阴谋家靠挑起民族仇恨发家致富割据政权,北周政权自宇文泰开始,都在致力于改善这种民族分裂的情况,杨广曾说在外走着会被胡人抓走煮了吃不是危言耸听,汉人被称为两脚兽,充当奴隶还是好的,买卖后煮着当肉吃是常有的事。
宇文泰宇文邕,无论他们是为了权势为了各自的抱负还是为了什么,在这样的时局背景下脱颖而出,混沌之中开出一片清明之地,不管是汉人还是少数民族,只要是天[朝人,大概都要感谢这二位明主一二的,魏晋南北朝时期人口骤减十之五六,先前的景况再延续下去,还有没有她的祖先都是问题。
宇文邕笑了一声,费力的喘了两口气,接着说,“朕知你和张子信学习历法天文,太史掌历星辰,占卜相面,你即是相士,又看得到帝王祥瑞,朕便封你做个太史令,以后做个清闲官……”
“……朕和太子只要得你一句话。”
贺盾呆了一呆,但很快明白了宇文邕的用意,宇文赟不成器,不足以服众,宇文邕临终前撑着一口气,朝前给他安排了能用之臣,朝后想方设法给他巩固稳定皇权,来和是名声在外的相士,她这里再有相看紫气一说,无论朝臣们如何做想,天命神授,外头的百姓大概是会信的。
尤其她是先帝亲封的太史令,身有官职,就更有说服力了。
这等苦心,北周太子哪怕换上一个正常点的普通人,都能再保北周寿数至少几十年。
可惜了,贺盾看着为江山社稷熬得油尽灯枯的一代英主,心脏被人泡在柠檬辣椒水里头一样难受,头一次觉得做旁观者也不是总那么开心的,至少她私心里,是希望宇文邕这样的人,能安然终老的。
宫人捧着圣旨,贺盾双手接住,叩谢了圣恩。
宇文邕满意地点点头,想摆摆手示意贺盾下去,又连手指都没抬起来,眼里眸光熄灭,这便去了。
“皇上驾崩了!”身旁的宫人近侍伏在宇文邕身旁,嚎啕大哭,洛阳宫里敲了丧钟,哭嚎声层层迭起,为的这位年仅三十六岁、一生戎马倥偬,励精图治的英明圣主。
六月丁酉日,宇文邕病逝,谥号武皇帝,庙号高祖。
周武帝壮志未酬,身死征途,举国哀鸿一片。
宫人朝臣们穿起麻衣,扶棺将武帝送往长安,百姓们感念宇文邕明君治下,沿路相随。
风云突变,对北周的朝廷来说,宇文邕突然病逝,天地无疑都倒立过来了,李德林悲痛不已,高熲宇文宪等人亦是神色凝重,沉默不言,只王轨还宽慰了两句,“太子性情温仁,只要能听言纳谏,你我尽心竭力,便不负先帝所托了。”
王轨是说太子宇文赟性格羸弱,不堪重负,但贺盾知道其实不然,对比起高纬,宇文赟才是真正本性凶残的那一个,六亲不认,货真价实无聊又凶残的暴君。
宇文邕就是拉着野兽的那根缰绳,现在缰绳断了,野兽便要冲破了围栏桎梏,为所欲为了。
爆发来得很快,震惊朝野天下,天下哗然。
贺盾与朝臣一起扶棺回长安,宇文赟殡宫前受诏继位,宇文赟双手捧了圣旨,跪在地上先是一副悲痛欲绝的表情,接着不知为何竟是咕咕笑了起来,最后仰天大笑不止。
王轨李德林神色难看,朝群臣解释说皇上悲痛过度这才失了形态,好歹是糊弄了过去,可宇文赟并不买账,起身的时候大概是牵动了杖伤,抚摸着背上的新旧杖痕,后牙槽咬得咯吱咯吱响,愤恨怨毒,竟是转身就往棺椁上死命踹了一脚,胸膛起伏,气喘如牛,大声咒骂,“老东西!你怎么现在才死,你怎么现在才死!”
历史记载不过寥寥数字,读起来一笔而过,这情形却让贺盾胸膛起伏不已,他父皇不过三十六岁,棺椁在前,竟是咒骂他怎么不早点死了,可怜可悲,一代英主,生子不肖父,后继无人。
第17章 残缺便残缺点罢
宇文赟犹不解气,抚摸着杖伤,又恶狠狠踹了几脚,直踹得棺椁晃动,宇文邕驾崩了也不得安宁。
群臣还跪在地上,哗然震惊,对于这些秉承先帝遗志、一心想要辅佐新君的臣子们,霎时间说是天昏地暗也不为过。
王轨脸色涨得通红,畜生二字堪堪停在了嘴边。
李德林身体晃了晃,被贺盾一把扶住了,他纵是品德兼修的文人雅士,也被气的浑身发抖,一把推开贺盾,当下便胀红了脸出列跪叩,言语克制又藏不住的愤怒震惊失望,“先帝一代英主,如今英灵未灭,皇上身为人子,眼下又是一国之君,忠孝礼仪,还望皇上切莫失了伦常仪态。”
李德林是个出了名的大孝子,如何能忍得宇文赟这等不忠不孝之言,此时没拂袖而去,还出言劝诫,已然是念在先帝临终托政的情面上了。
可他这话是戳中了宇文赟的忌讳,宇文赟转身走了几步,抬脚就要踢人,给郑译拦住了,宇文赟掸掸衣袖,怒骂道,“少拿先帝来压朕,你既然觉得他英灵未灭,朕给你个恩德,这便下去陪他罢!”
宇文赟扬声就唤来人,候在殿外的士兵不明就里,素来就只是听令行事,抽了刀剑进了殡宫,叩见了新皇,分立两侧以待君令。
王轨忍无可忍,自地上站起来,怒喝道,“你这虎狼之人,不孝之子,胆敢蒙蔽皇上骗取储君之位,残害忠良,昏聩无能,哪里配为人君!”
宇文赟与王轨素来就有嫌隙,他最是听不得不配二字,想着这老匹夫以往便常在父皇面前叨叨叨废立太子另立新储,一时间恶从心头起,新仇加旧恨,怒红了眼。
一朝天子一朝臣,现在是他的江山天下了,面前这些所谓的朝中元老,通通都滚蛋罢!
今日他非得出这口恶气不可,正好让这帮老匹夫们看看,现在是谁在做主,谁是主人,谁握着他们的性命!
宇文赟在殡宫里来回踱步,罗织罪名,目光扫见旁边两位新封的太史令,脚步一停,心说老东西临死前倒是做了一件好事。
宇文赟目光阴鸷的盯着来和,威胁的意味不言而喻,“来和,你是名士相士,来给朕看看,朕是人君模样不是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