于是乎,稻子割好后,庄子里十几个自觉一把力气的佃户,和麻家头,清溪两村的几十个人,就去了和庆府,争取挣这笔钱,大家就是去和庆府的西市,官府的皂隶在那里挑人,几天后,部分人被挑走了,部分人回来了,官府也不是什么人都要的,官府要最健壮能干活的人。
刘三桩这一段时间也是最忙的,他要收租子,交租子。
大梁朝现在的田税是二十取一,每亩地收五厘。佃户租种地主的土地,自然比这个标准缴纳的多,乔氏这个庄子收八厘,种的粮食收八厘,养出来的牲畜变卖所得也收八厘,因为养大牲畜的口粮是地里长出来的。刘三桩要盯着每家每户,核算他们一年的出息,从中收取八厘,基本上佃户们是不敢欺瞒刘三桩的,因为刘三桩这个时候最不好说话,要是谁敢逃避租子的话,刘三桩有权夺了你的田,把你们一家子赶出庄子。
刘三桩左手向佃户收租子,右手向官府交租子,没错,乔氏的这个庄子不是全部免租的,要上缴租子的三分之一收入,是八厘的三分之一,不是五厘的三分之一。
夏语澹闲来无事,根据这几年的经验,给刘三桩好好算了一笔账,麦子亩产一石多,稻子亩产两石多,两季粮食加起来算四石,一千亩地四千石,粮价一两银子二石,四千石两千两,两千两的八厘减去三分之一,只有一百多两银子?上千亩的土地,每亩地两个篮球场那样大的面积,千亩的土地一眼望不到边呐,一年粮食的租子就一百多两?还有一点点佃户养的,刘家养的牲畜变卖所得收入二十多两,这片地一年就收一百二三十两银子。乔氏在和庆府的两进小院,这几年租给了几个举人秀才和办了一个私塾,每年四十两房租,两处产业一年不到两百两银子的出息。
想想贾家一顿螃蟹宴二十多两银子,给凤哥儿过个生日一百多两银子,在夏语澹印象中,夏家的排场也差不离了,也不知道夏家亏不亏空呀,虽然夏家对自己就那样了,但连锁反应,夏家不好,自己也落不着好呢。
夏语澹看着谷仓里的粮食问刘三桩道:“大叔,母亲的庄子每年都收这些粮食吗?”在礼法上,乔氏就是自己的母亲,当着人面儿,就得那么叫出口的。
刘三桩自觉多年来上不敢欺瞒财产,下不敢欺压佃户,打理庄子兢兢业业,对主子是忠心耿耿,这片耿耿忠心也要让主子们知道,虽然夏语澹是夏家不在意的主子,也是主子,且她渐渐懂事了,也该把自己的忠心看在眼里,所以最近算账的时候都没有避着她,现在也解释道:“咱庄子地好,地势也好,周围湖泊河流调节着,一般的旱涝灾害糟蹋不到这地儿,咱手下的佃户们都是好把式,精心侍候着,这些年风调雨顺,出入一成上下,算是好年景儿。同样的地儿,别的地方还未必有这么多出息呢,再那差些的土地,碰上不好的年景,种出来的东西还不够干活的自己嚼用的。”
原来这还算好的,种田真是老天赏饭吃的辛苦活,夏语澹天真的道:“又要过年了,每一年我们这儿,家家户户都要预备东西,要买米,买肉,买尺头,还有……还有买好些东西,想必母亲那边也是一样的,那么一大家子人,咱们得给他们送去。”
刘三桩笑着道:“姑娘这就不懂了,太太虽然是夏家的主母,庄子如今挂的也是夏家的姓,但是这庄子是太太的陪嫁,府上每一年大体的开销自然由府上的产业维持,咱府上,那是皇后娘娘的娘家,就是艰难些,娘娘看见了,哪儿有不赏了,怎么地儿轮不上太太的陪嫁贴补,年下巴赶着给府上送去,府上的面子往哪儿摆么,这是一。其二,府上也不缺这些东西,咱这庄子是老主人给太太的胭脂田,什么是胭脂田?每年的出息不过是给太太添几盒胭脂,太太可不缺咱这儿的几个钱,老主子从小就疼着太太,为着太太打算,女儿家给人家媳妇可要矮半截呢,因此备下厚厚的嫁妆,女儿家有疼爱的婆家支持,丰厚的嫁妆顶着,就算出嫁也是婆家供着,谁也不能委屈太太。”
刘三桩说的老主子就是老国公夫妇,说到后来,刘三桩是满脸的得意。刘家作为乔氏的陪房现在虽然是夏家的奴才,可十几年前是乔家的奴才,是淇国公府的奴才,刘三桩一直以旧主为自豪的,一副与有荣焉的样子。
夏语澹黯然想了想,虽然这片地一年出息不过百多两,可是也听说了这地价一亩值二十两,且二十两出得起价还没地儿买去,是有价无市的行情。一千亩就值两万银子,再加上和庆府两进的院子,这些只是乔氏陪嫁的一角,乔氏出嫁可真是十里红妆。将来乔氏的嫁妆都会传承给夏家的子孙,乔氏不仰仗夫家养活,且带着丰厚的看得见的资产和看不见的无形人脉嫁入夏家,是夏家的功臣。所以,她只要看得开,有足够的底气嚣张,不把丈夫放在眼里,看不顺眼的姬妾可以随意毒杀,看不顺眼的庶子可以随意闷杀,看不顺的庶女也可以随意放逐,人家一力降十会呐,谁敢厥词。自己的生母呢,长得好看有什么用,一身一体就是全部的身家,不过是权爵子弟的一处消遣,妄想在豪门贵戚之家占得一席之地,只得凄惨收尾,几年后谁记得。
刘三桩是不知道夏家当年的秘辛,不过姬妾之间,左不过那么些事,姑娘的生母一定是个拎不清了,仗着男人的些许宠爱犯了太太的规矩,太太才把气撒在孩子身上,兜兜转转的就扔在这里。刘家全家伺候着乔氏,立场自然是站在乔氏这边,因此刘三桩看着夏语澹落寞的眼神说道:“咱太太是最重规矩的。记得太太还做姑娘时,那一回南安侯府的人进京来,孝敬了一瓶不知道是什么香露给太太,说是海外的货,稀罕的不得了,只是太太闻不惯那个味道,一直放着不用。然后有个本家姑娘眼皮子浅,进了太太的屋子没问人一声就摸上了那瓶香露,被太太知道了,太太当着她的面儿把香露整瓶倒了,其实,太太一向大度,大家亲戚情分,你依着礼数向着太太借点用用,太太岂会不给,若是太太高兴,正瓶都拿去太太也是无所谓的,偏做些上不得台面的手脚,太太哪里容得下这样的人在自己眼前放肆。再说近的,姑娘是不记得了,姑娘一两岁的时候住在和庆府,那时伺候姑娘的人,欺姑娘身边没有,年纪又小,做了些……怠慢姑娘的事,姑娘身边的那些人,也是太太发落打杀的,她们是忘了做奴才的规矩。所以,姑娘……太太要是回心转意了,将来愿意把姑娘接回府去,姑娘在太太面前可别错了规矩,一切依了太太的规矩行事,太太手指缝里漏出一点儿来,也够姑娘受益一辈子了。姑娘生来是上等人,要是按着血缘关系排……”
刘三桩向天一拱手,到底天威赫赫,没把那两个字说出口:“……是姑娘的祖姑父呢!”
夏语澹被刘三桩的举止逗笑了,学着也向天一拱手道:“皇家的子嗣那么多,……连有没有我这个人也不知道呢。”
刘三桩又是一拱手,笑道:“……子嗣不多哩,养下的不过一子二女,太子殿下又先去了,只留下一女一子,嫡亲的孙孙就一个,比姑娘小两个月。不过姑娘说的也是,皇家的一圈亲戚的孩子们算上,姑娘……到了姑娘这里是没什么了,这样想着也好。”
☆、第十五章 战事
谷仓里的粮食未及填满,刘三桩就全部卖掉了,几百石粮食,换成了一大筐铜钱。
周围镇乡村,如典岭那边,有些人家是专司种桑养蚕的,又如湖里畈那头,有些人家没有一亩地,一家子一条船生活在湖里,靠水吃饭,那些人,一年到头的,总想吃几顿细粮吧,所以,刘家的院子在收租子的时候是人来人往,热闹了大半个月,刘三桩一边收着粮食,一边周围的村民就背着大背篓闻讯来买粮了,就几百石粮食,当季的新谷,和镇县上的米店一个价,你来的晚了,还买不上了。
夏语澹坐在院中发呆,看见王铜锁的母亲王八婶儿挎着篮子走来,停在门外对自己一躬身,笑问道:“小东家,刘嫂子在家吗?”
夏语澹点点头,边跑向屋里,边递话道:“婶儿,锁儿娘找你。”乡下女人的称呼,不是随了丈夫叫,就是随了儿子叫,庄子上有好几家姓王的佃户,因她男人是王初八,她就是王八婶儿,王八两字,夏语澹念出来总觉得怪怪的,透着一股子搞笑,实在说不出口,就称呼锁儿娘。
刘婶儿正在厨房择菜,洗了手就着围裙擦手出来,招呼道:“哟,打哪儿回来呢?”
王八婶儿嘴角微微翘起道:“今儿大早去了趟清溪村,瞧瞧小姑子去,她怀孕了,已经两个多月了。”
刘婶儿也替他们家高兴道:“我早说过她是好生养的,才半年呢,就有两个月了,明年再生个大胖小子,日子就过起来了。她丈夫待她好?她婆婆待她好?”
“好,都好!我那小姑干惯活儿的,一时歇下来还不习惯,要出去耙谷子,她婆婆拦着不让,说不让她再干重活了,外面的事给他男人,只叫她在家做些清闲的伙计。我今儿起个大早过去,看她正吃饭,一碗细面搁了猪油,又卧了一个鸡蛋。你知道,她虽是小姑子,只比我女儿大三岁,公公婆婆走的时候,她才多大儿,我真是拿她当女儿待的,她能找个好人家,婆家这么体贴,她哥总算放心了,我也放心了,对得住死去的公公婆婆……”王八婶儿一话匣子,就扯了老远,刘婶儿好涵养,听她说了一堆,王八婶儿自己回转过来,不好意思的笑笑:“瞧我这嘴儿,一高心就说个没完没了了,把正经事都忘了,清溪枣头陂下林撇子家的牛死了,是头黄牛,那边正在卖牛肉呢,我回来的时候,那边让我一路上给吆喝吆喝,他家卖得便宜,只要十五文。”
现在的肉价,肥肉都比瘦肉贵,猪肉全肥的二十文一斤,瘦肉十五文,牛羊十五文上下波动,牛分水牛黄牛,水牛便宜点,黄牛贵点,吃羊分时候,春夏羊肉一股子草腥味便宜点,秋冬吃的人多了贵点。
刘婶儿追问道:“镇上黄牛肉卖十七文了,他家牛怎么死的?死了多久了,怎么不拉到镇上去卖呢。”刘婶儿做事谨慎,不贸然的贪图一两文的便宜,要买就买好肉。
“哎,那牛是昨天傍晚在枣头山上吃草摔下山死的,林撇子家找到天黑才低头看见死在那了,叫上四五个人费了半天的功夫才把它拖上来,连夜宰了,我也买了一块,你看看……”王八婶儿说着揭开篮子上的枯荷叶,把一条牛肉提出来道:“你看看,这挂着的血丝,还新鲜着呢,我买了两斤,送了一块骨头,这不得给他家吆喝吆喝。林撇子家,当家的男人去修城楼了,家里老的老,小的小,拉去镇上卖还看不清戥子,算不清银子,没得麻烦,且林撇子家家中艰难,平时多得四邻接济,现在牛死了,宰了还情,还要谢昨晚帮忙的人,一头两百来斤的牛,这样一还前面欠了的就剩下半扇,再周围的人传一传,也能卖完了。”
刘婶儿细看了那条牛肉,笑道:“你说的在理,我也去看看,家里忙活了大半个月,我正想做几顿好的,这么好的肉,我也去割几斤。”
“是呢,我想着,咱庄上,要买牛肉的只有婶子家了。那我回了,家里还等着我说小姑子的信儿呢,也不知他们吃过了没有,趁着鲜肉添个菜……”王八婶儿嘴上叨登个没完,脚也迈得快的往家走。
刘婶儿说买就买,拿了一串钱,骑着驴去的清溪,买了六斤牛肉和半个牛肚回来,一下午就忙牛肉了,两斤牛肉腌制成肉干配粥吃,两斤牛肉做成牛肉酱拌面吃,一斤牛肉封在坛子里放到水井下明天吃新鲜的,当晚做了一个牛肚炒大葱,双菇酱闷牛肉丝,清炒菜心,香菜萝卜汤,刘婶儿的厨艺再次点赞。
家里五个人把四道菜吃个干净,夏语澹还要扫光双菇酱闷牛肉丝那个菜的盘底,最后的两勺肉汁拌米饭最好吃了。
吃完饭刘三桩点了只烟杆说起县里的见闻,他刚刚去县里交完税回来。
“哎呦,西北真打起来了,早年听说要打要打,过了几年也没有动静,以为能避一避的,还是打起来了。”普通老百姓谁想打战呀,刘婶儿听着就心慌了,道:“你们是没有赶上二十年前,当今天子刚刚登基的那会儿,朝廷和北面的辽国打了一场,几十万人出去呢,虽然算是胜利班师还朝,回来的只有一半人,多少人死在外头,就是咱们的老主人,也险些把命丢了,折进一条膀子。”
夏语澹很是紧张的问道:“西北面的那个国家是宁国吗?它有辽国那么厉害吗?”
夏语澹活到六岁,消息一直闭塞,直到今年才弄明白自己在的时空,上四百年和上辈子是重合的,残唐五代是有的,宋朝没有了,历史拐弯,大周统一天下三百年,接着又被现在的大梁朝取代,已经传至第四位皇帝,现在是元兴二十一年。北边的人打过来了,那很恐怖呀,原来的历史上,汉族在那两个北方少数民族政权下过的是什么日子呀。夏语澹现在是不太清楚两个国家是怎样的实力对比。
刘三桩深抽一口烟道:“西北边那个国家原来和辽国是一起的,后来他们自杀自灭起来分了一半。你们想,一双拳头,去了一只,还能有原来那么厉害吗,不能够呀,天子还在皇宫里镇着呢,市面上的米价官府压着也没有涨。西宁立国才几年,好像是姑娘出生的那年才立起来的,才多久,能有多大本事。听县里的衙役说,九月那边就开打了,打到现在已经一两个月了,最近的消息传到我们这儿是十月的战况,朝廷守得牢牢的,一个城都没有被他们攻破,西北边朝廷几十万人守着呢,一时打不进来,只要再撑过一月,到了隆冬,西宁那边就够呛了,想打进来,难!”
最后一个字,刘三桩说得很是自信。刘家早年跟着的淇国公府是武将之家,下人也有些许见识,而且现在市面上一点乱象也没有。
夏语澹还是担忧的再问道:“就是西宁国打不进来,家里这么多人,万一点了谁上了战场……,外祖父都是国公爷了,上了战场也差点抬着下来。”夏语澹是真的关心夏家的前程,夏家每个人的命运,古代家族是一损俱损,一荣俱荣,夏家不好,自己只能更不好。
刘三桩一丝苦笑的道:“老主人那边离开二十年了,我说不上。府上是外戚之家,大老爷承着高恩侯爵,按朝廷的规矩,领头的当家人是不能掌兵权的,二老爷是读书的,在工部当个堂官,和兵事不相干,三老爷只捐了个官,在家打理些庶务,下面的少爷们,太太所出的大少爷年十八,是最大的,下面二太太的二少爷十六,余下的更小,现在还不得用,说来大少爷还没有大少奶奶呢,老爷太太怎么舍得送到那刀枪不长眼的地方去,府上应该没有人上战场。若是有人上了战场,老三怎么没个信儿呢。”
刘婶儿插话道:“是了,怎么上头还没有传来消息,大少爷十八岁了,就算没娶也该定下一个。”
“大老爷先头是被老侯爷老夫人耽误了,虽然孙子只有九个月孝,还有老爷太太,老爷太太在孝期呢。”
夏语澹嘟嘟嘴道:“锁儿姑夫家,她公公去年没了,她丈夫今年不是把她娶了。”
“我们乡下人不讲究这些,上面的人讲究,读书人赶上了孝期科举不能考,当官的赶上了孝期还要辞官守孝呢,往上,越往上的就越讲究这些个。府上是皇后娘娘的娘家,要给大家做好榜样的。再往后……”刘三桩老神在在的看着刘婶儿道:“二十年前你也是经过的,一场仗打下来,多少人家没落了,多少人家崛起了,之后出了多少事,好几家没结成亲家反而成了仇家。反正京里面耽误的不是大少爷一个,大家都看着西北呢。”
刘婶儿悟了过来道:“是了,我怎么忘了,我们太太就是战前和老爷匆匆定了亲,那一年里,太太日夜悬心,一边担忧着老主人,一边……”一边就不好说出口了,那时传了两个月的流言,说是皇上被辽国俘虏了,朝廷里有一派人以国赖长君为由,要弃了太子,拥立定王呢。那时乔家已经站在太子的船上了,是怎么惶恐着过来的。
“明年咱们该有大少奶奶了!”刘三桩悠悠的道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