王汀尴尬地放下了杯子,赶紧接过纸巾擦了擦, 没有吭声。
周锡兵以为她是在为工作上的事情犯愁。平常早饭前,她都会拿出笔记本将这一天要做的工作给列出来, 今天却仿佛精神恍惚一般。这段时间,部里头派调查组进驻他们系统彻查吃空饷等一系列问题, 周锡兵也有所耳闻。他安慰了她一句:“你也别担心,到这地步, 肯定是抓大放小, 牵涉不到下面的职工的。”
王汀“啊”了一声, 勉强接住了他的话题:“随他去吧, 反正也不是我能操心的。”
话虽然这么讲,王汀一到单位就从徐佳那里听到了一个相当要命的消息, 他们年底的奖金没了。说好的不牵连下面职工,屁,出了事情第一个倒霉的就是普通职工。
人事科按照惯例将签报打上去了,但是领导没批。今天上午开办公会,大主任更是直截了当地表示,这件事要暂缓缓。
在机关里头,所谓的暂缓缓,有五成以上的可能是彻底没戏了。
徐佳叹气,压低了声音跟王汀抱怨:“这回咱们完蛋了。领导们都缩着脑袋做人,恨不得能从我们这群小的身上刮一层油下来好往上表忠心呢。也不看看我们,都皮包骨头了,哪里还来的油。我已经计划考省考,往地方公务员发展了;你有什么打算不?”
蔡敏已经被单位直接开除了,可是那个设备科副科长的位置,现在依然没有个说法。保不齐等到这件事风声过去了以后,领导就悄无声息地安排人挑起这个担子了。
王汀笑了笑,无所谓道:“再看看吧,我看省考的岗位下来以后有没有合适的。”
“照我说,你还不如回医院干呢!”徐佳跟她分析,“捧技术饭碗总要少看点儿人脸色。你看看我们科长,再看看你们主任,还有后勤的李主任;说起来冤得很,莫名其妙就替人扛了锅。”
王汀嗤笑:“你以为当医生就没有替人背黑锅的时候了。我有个师兄,当年就是莫名其妙被黑了一路。”
她正说着,王小敏就兢兢业业地催促她:“王汀,王汀,你有邮件来了。”
王汀掏出手机一看,是封医疗网络平台定期发送的电子杂志提示邮件。也就是在这样的邮件中,才会有人称她为一声“王医生”。大约也正是因为这样,王汀一直没有将对方设置为黑名单,拒收邮件。
她轻声念着邮件标题《频繁伤医的背后:到底谁让医患成为仇敌》,抬起头冲徐佳笑:“看到没有,又出现伤医事件了。就因为医生去了一趟厕所,患者家属就把人打晕过去了。”
徐佳瞪大了眼睛,惊恐道:“至于吗?多大的仇多大的怨啊,这人有三急谁能幸免啊。”
王汀一边看着邮件一边轻轻地笑:“不如意了呗,生病不高兴,工作不顺心,生活太艰辛,总之碰到触发点了,想打就挥拳头了呗。反正十之八.九,医院都会息事宁人,打了也白打。”
她的目光扫过了下面近年来伤医事件的总结,当目光落到齐师兄的事情时,她微微停留了一下。齐师兄的案例排在最后一个,紧接着便是点评:最令医者心寒的是,医护人员极其家属惨遭无辜伤害后,舆论中还有人叫好,不问青红皂白地认为他们该死该杀。
王汀的脑海中模模糊糊地闪过了一些画面。她匆匆忙忙跟徐佳打了声招呼,先回自己的办公室去了。电脑王小花正在跟一屋子的固定资产八卦最新的娱乐头条,见她回来了,立刻喊:“王汀,你怎么不多跟徐佳聊会儿啊!人事科对单位的事情最敏感。”
王汀挥挥手,招呼王小花:“快,好好查一查陈洁雅有没有对齐师兄的事情说过什么。”
王小花有点儿懵,完全反应不过来王汀这一出究竟是什么意思。它一边开始上网,一边追问王小敏:“怎么了啊,王汀刚才碰到什么事情了?”
王小敏正忧郁呢。徐佳老让王汀赶紧换工作,它不要王汀走。它委委屈屈道:“徐佳老说咱们单位不好,让王汀走。”
王汀没有心思听王小敏跟其他固定资产打小报告,直接拨了个电话给周锡兵:“我希望是我的错觉,可我现在有点儿慌。齐师兄,你能想办法查一下齐师兄最近的行踪吗?他是不是接近过医院之类的医疗场所。不对,这是废话,小苗苗要植皮,他肯定会去医院。我是说,如果你们没有在南城周边的大医院里头找到邱畅就诊的信息,那么还有一种可能性是他们选择了并没有换肾资质的医疗场所,由拥有换肾技术的医生进行手术。”
如果邱阳在的话,那么他肯定会坚决反对如此草率。但是邱阳已经被这个人忽悠进警察局了。那么,邱畅到底在哪儿进行手术,那就由这个人说了算。
“齐师兄的导师是国内知名的肾脏病专家。”王汀一瞬间甚至担心自己患上了失语症,每一个字朝外面吐的时候都无比的艰难,“齐师兄原先是麻醉专业的,工作了两年以后才读的研究生。读研的时候,他就是出了名的一个人能顶得上一个医疗组用。”
王汀说到后面的时候,已经有种想要哭的冲动了。她觉得自己想到这些事情都是诛心,可她还是想了,而且是忍不住地去想。
昨天晚上,齐师兄一直到他们开始烫火锅才回的家。齐师兄的身上带着消毒凝胶的味道,很淡。她原本以为那是消毒液的气味。小苗苗身上伤疤还需要植皮,烫坏了的皮肤经常容易发炎,需要用到碘伏之类的药品消毒;况且对于外科医生而言,即使多年不上台,依然会保留医生时代的一些生活习惯。王汀自己就从来不留长指甲,也不抹指甲油。可是这一切都没有办法解释最后他推拒王汀给小苗苗钱的时候,王汀察觉到的怪异。
不是齐师兄不肯收钱,而是齐师兄当时碰到了王汀的手。他的指缝间那一点白色的痕迹,很有可能是滑石粉。
外科医生上台前戴手套,有人会为了不让手套黏在手上影响了操作,而将外科手套里头的滑石粉全部搓到手上。理论角度上,医生都是等手上的消毒凝胶干了以后再戴手套,但临床上往往是来不及等到完全干了的。于是滑石粉碰到了凝胶,便跟涂料一般粘在了齐师兄的手指缝里头。
昨晚,为了早点儿赶回来跟自己还有家人一道吃晚饭,下了手术台的齐师兄匆匆忙忙地简单冲洗了一下就回家了。于是他的身上留下了手术后的痕迹。
王小花将所有的信息全都匹配了一遍,大声喊着王汀:“没有啊,陈洁雅没有提过齐师兄的事情。王汀,你为什么要觉得齐师兄跟陈洁雅的失踪案有关呢?他们明明是两个世界的人啊!”
王汀浑身一软,直接跌坐在了办公桌前的椅子上,大颗大颗的眼泪从眼眶中滚落了下来。她抽泣起来,结结巴巴地跟周锡兵道歉:“不好意思,我大概是神经过敏了。”
周锡兵没有说话,等她哭完了才安慰道:“对不起,是我害的你精神压力这么大。”这些事情原本跟王汀毫无关系。陈洁雅无论是失踪还是死亡,都应该是警方的工作。因为他的缘故,她被莫名其妙地扯了进来。
“不是。”王汀深吸了一口气,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她突如其来的情绪。
已经崩坏了的秩序,凭什么要人们去遵守。齐师兄是医患纠纷的受害者,是被抛弃的人。她何尝不是?他们都承受着不公平。她选择了匿名信举报反抗,齐师兄会采取什么手段为自己讨回公道呢?
王汀模模糊糊地想起了很久以前,齐师兄因为论文事件被导师排挤离开时,那位带她去给齐师兄送行的师姐说的话:“其实你俩挺像的,固执的理想主义者。你们这种人,往往容易在社会上吃大亏。”
大约也是这个缘故,此后齐师兄虽然已经离开了南省,王汀却还暗地里关注着齐师兄的消息。她想要看一看,一个固执的理想主义者究竟在社会上会经历些什么。谁知道,到了她研三的那年,她听到了齐师兄家女儿被患者家属烫伤的消息。随后一路直转急下,医院不愿意帮齐师兄,希望息事宁人。再后来,为了讨要赔偿费,失手伤人的齐师兄进了监狱。
那时候,他们这些校友还想着能不能给他写联名信,为他求情。最终,事情也不了了之。齐师兄进了监狱,没了工作,没了行医资格。
如果,现在有一个机会摆在他面前,能够让他重新拾起手术刀,他会不会心痒难耐呢?一天不练心中有数,齐师兄已经有两年多的功夫没有上过手术台了啊。
周锡兵的动作非常快,等到晚上过来接王汀下班的时候,他已经查到了齐师兄来南城这半个月的行踪。齐师兄出狱后没多久,就决定跟妻子一道,带着孩子来南城求医。他没了行医资格,又坐过牢,想要从事本行根本不可能。刚好接近年底,保洁人员比较紧俏,齐师兄就在熟人的介绍下开始从事保洁行当。
“从行程上看,齐鸣的作息非常严谨。他一直忙着给各家大扫除挣钱,没有什么空闲的时间。这半个月中,除了有一次帮助雇主家送突然发病的老人去了社区医院以外,他没有去过省人医以外的场所。昨天一整天,他都在温馨苑两户人家做大扫除,上午一家,下午一家,快到天黑的时候才走。两户人家的主人都可以给他作证。”
周锡兵将一句总结性的评论咽了下去,他想说的是,齐鸣就跟一位老老实实接受过改造的人一样,甚至带着点儿惊弓之鸟的惶恐。
警方没有惊动他,派出所的民警以到了年底,需要清查辖区内流动人员为由,将他请到了派出所里头。年底小偷多,辖区内刚出现了撬门翻窗盗窃的案子,民警正要走访摸底,齐鸣的行踪就是这样被摸出来的。齐鸣做事非常细,他的每一份工作都做了记录,包括雇主的联系方式都记下来了。民警核查过后,没有发现问题。
这是一个好消息,然而说不清为什么,王汀心里头却难以放轻松。她转头问周锡兵:“你晚上有没有事情?我想去看看小苗苗。”
烫伤了的小苗苗十分孤单。在家乡时,她还有小朋友跟她一起玩。等到了南城,周围的孩子都不愿意带她玩。还有人当着她的面骂她是丑八怪。
王汀跟周锡兵人一进齐家矮小憋仄的门,小苗苗便眼睛一亮,高高兴兴地跑上来抱住了王汀,开开心心地问:“今天我们还看动画片么?”
齐师兄的租房里有一部旧电视机,但是因为没有装有线电视信号,能够收看的节目非常少。加上屋子里头光线差,齐师兄夫妻并不太愿意小苗苗看电视。
王汀笑了起来,摸了摸她的脑袋道:“看啊,今天你们接着看。”
王小敏开心得不得了,这一回它可不是偷偷看动画片,它可是陪伴小朋友的心灵导师呢。没有比它与动画片更能慰藉小姑娘的东西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