西苑如今是慈儿的生活场所。有太液池,有天鹅房、虎房,内中豢养诸多珍奇异兽。慈儿便跟着嘉芙,每天早上完成父亲交待的文武功课,雷打不动,剩余时间,或伴着母亲,或游戏,或被皇帝召去伴于膝下——皇帝常召慈儿下棋,以此解乏,转眼也快四周岁了。
下着棋时,皇帝说了句他爹年底前应当能回,慈儿双眼发亮,欣喜万分,皇帝起先亦抚须而笑,渐渐仿佛想到了什么,望着对面欢天喜地的孙儿,目光渐渐沉凝了下来,这时李元贵入内,送来了刘九韶发自东昌府的捷报。
皇帝一目十行,看完了刘九韶所奏的萧胤棠杀死昌乐王以及假冒少帝等人的奏报,冷冷道:“他当朕不知?章家人和逆王早暗中勾结。他弑父在先,丧心病狂,如今又伙同逆王谋逆造反。他这是走投无路了。”
“万岁,刘大人一道送来另封奏报,道是废太子的陈情告罪书……”
李元贵又呈上了另道以火漆密封的密信,小心地看着皇帝。
皇帝瞥了眼密信,脸色极是难看,半晌,终还是接了过来,拆开,抽出内中信筏,扫了一眼,脸色大变,定定地盯着那信,突然双眼一闭,“咕咚”一声,整个人一头从榻上栽了下去。
李元贵大惊失色,急呼太医,自己和近旁宫人将皇帝抬上榻,急掐人中,皇帝却双目紧闭,毫无反应。慈儿方才手里拿了棋子,正等着皇爷爷回身继续和自己下棋,突见他不好,吓的扑了上去,叫着“皇爷爷”。李元贵忙叫崔银水将慈儿先送回去,留意到那张还被皇帝死死捏在手中信纸,抽了出来,飞快瞥了一眼,亦是大惊失色,立刻将信纸藏入怀中。
儿子被皇帝接走后,嘉芙在房里做着针线,还没多久,忽见崔银水送了他回来。慈儿面带泪痕,扑到了她怀里,伤心抹泪:“娘,方才皇爷爷和我下棋,看了封信,忽然就不好了,一头摔了下去……”
嘉芙吃了一惊,问崔银水,这才知道皇帝方才似是收到了个关于东昌府叛乱的最新消息,人就不好了,晕厥了过去,至于到底是什么消息,崔银水也是不知。
嘉芙抱了儿子入内,安抚下了他。因自己也不好随处走动,毫无消息,心急如焚,至深夜,慈儿睡了过去,崔银水寻了来,说李元贵请她过去。
嘉芙叫崔银水守着慈儿,自己立刻去了御书房所在的承光殿,入内,见皇帝躺在那里,面如金纸,竟还没有醒来。胡太医几人面色凝重,正全力救治,李元贵在一旁,目带深深忧色,看见嘉芙来了,拭了拭眼角,示意她随自己过来。两人到了一间偏殿,李元贵屏退宫人,嘉芙焦急问道:“万岁怎的了?到底出了何事?”
李元贵默默地从怀中取出一张信纸,递了过来。
嘉芙接过。
信竟是伙同昌乐王叛乱的萧胤棠写来的。他说,他已为皇帝杀了挟持自己造反的昌乐王和假少帝那些人,如今向皇帝提两个要求。
第一,复立他的太子之位,复立之后,皇帝以太上皇之名退位,由他登基接位。
第二,收到这封信的当日,立刻将嘉芙送至东昌府的堂邑。十天之内,他若看不到人,就向天下昭告裴右安的身世,叫天下人人都知,裴右安是当今皇帝和天禧元后当年私情所生的儿子。
萧胤棠说,自己所知的这个秘密,确凿无疑。卫国公府的裴修祉,如今人就在他的手上。裴修祉亦证言,裴右安不是卫国公的亲生儿子,而是三十年前,被卫国公从外抱来的养子。
萧胤棠最后说,倘若皇帝答应他的这两个条件,那么他登基之后,必会善待裴右安,留他性命。
但,只要有一个条件不得满足,与其被囚一辈子,他宁愿玉石俱焚。
嘉芙看完了信,惊呆了。
裴修祉在两个月前一次外出赴宴之后,便未再归府,离奇失踪,辛夫人当时焦急万分,裴荃于数日后,也向朝廷报了此事。毕竟是个国公,莫名不见了人,五军都督府当时全城发动搜寻,但始终没有找到人,最后只好列入名单,不了了之。
万万没有想到,裴修祉竟然落到了萧胤棠的手里。
“刘将军说,堂邑已被他困死,城内粮绝,废太子叛军,最多可再支撑十来天了。万岁白日不省人事,此刻还未醒来,我怕被朝臣得知,朝廷生乱,还死守着消息……”
李元贵望着嘉芙,低声说道,神情沉重无比。
嘉芙心里清楚,萧胤棠要自己半个月内过去,除了目下需以她为质,阻止刘九韶的攻城之外,想的再深远些,应当也是为了日后防备裴右安所用。
但是裴右安的这个身世秘密,除了已去世的祖母、卫国公、皇帝、裴右安和自己外,这世上,应该再无旁人知道。
萧胤棠到底是如何得知这个秘密的?难道周后从前也猜到了,曾在他的面前提及?
嘉芙一时心乱如麻,手足更是冰冷无比。
萧胤棠以太子之尊,一夕被废,从云端跌落泥潭,在庚州被囚了这么多年,好不容易叫他借乱脱身,造反还不到一年,又遭失败,倘真被逼到绝路,极有可能鱼死网破。
嘉芙根本就不敢想象,一旦裴右安的身世秘密大白于天下,到时一切,将要如何收场。
“夫人,此事干系实在重大,容不得有半分闪失,万岁还昏迷不醒,我只能擅做主张,将夫人请来商议。请夫人修书一封,将事情告知裴大人,我今夜便着人发出!”
嘉芙压下紊乱的心绪,来到桌边,就着预先备好的纸笔,匆匆写了书信,李元贵以火漆封印,召入一个亲信,交待了一番,亲信纳信入怀,立刻离去。
“李公公,信多久可以送到?”
李元贵眉头微锁:“以八百里加急,五天可到,只是裴大人万一追击深入胡地……”
就算消息能够准时送达到裴右安的手里,他人在关外,战事缠身,也根本不可能于十天之内就赶的回来。
嘉芙闭目了片刻,睁开了双眸:“李公公,十天之内,他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赶到堂邑的。废太子既要我过去,我去便是……”
“夫人,你怎能只身涉险?万万不可!”
“我必须去,先稳住他,等夫君回来!公公你也知道,此事天大的干系,不但涉我夫君和今上,更牵连到了元后。哪怕废太子只是恐吓,也绝不能拿这个冒半分的风险!”
嘉芙脸色微微苍白,声音不高,语气却极其凝重。
“你不必说了,我意已决。你替我准备上路,我今夜就动身!”
李元贵定定地望着她,向她慢慢下跪,叩头道:“奴婢遵旨!”
……
嘉芙赶回西苑,皇宫东北角那钟鼓楼的方向,传来三更鼓声。
慈儿尚在睡梦之中。嘉芙坐在床畔,久久地凝视着儿子的睡颜,最后俯身下去,轻轻亲吻了下他的额头,随即转身,朝外而去。
崔银水并不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,只知应是出了件天大的事,她要出宫,亦不知何时归来,将小皇孙交托给他照看了,抹泪道:“夫人放心,奴婢会照顾好小公子的。”
嘉芙点了点头,转头,最后看了一眼熟睡中的儿子,将他的面容深深引入脑海,转身离去。
……
昭平六年十月末,在那信中限定的最后一日,一辆载了个神秘女子的马车,穿过千军万马的阵营,最后停在了被包围的水泄不通的东昌府堂邑城的西城门之前。
萧胤棠立于城头,高声喝令刘九韶围兵退出一箭之地,随即飞快下了城头,命人打开城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