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62节(1 / 2)

表妹万福 蓬莱客 3160 字 9天前

裴右安道:“回万岁,罪臣的命,当年是万岁所救。这些年,罪臣为万岁所办的每一件事,既是报恩,亦是出于人臣本分。万岁乃天下人的皇帝,更是天下人的父母,令天下人孺慕,方为君王之道,更不负当初龙潜武定二十年间的梯山航海、削衽袭带。”

萧列眼角跳动,深深呼吸了一口气:“很好,既然你以君臣相譬,朕便以君之身份,再最后给你一次机会。”

“朕问你,少帝之事,你还是无话可讲?”

裴右安沉默了片刻,道:“回万岁,罪臣无话可讲。”

萧列呼吸再次粗浊,手掌捏紧,手背几道青筋,慢慢鼓胀,宛若肤下暴走青蚓。

“你当真不畏惧死?”

“臣畏惧。但雷霆雨露,莫非天恩。”

萧列双目暴突,直直地抬着手臂,一指指着跪于地的裴右安,拖长已然变调的嗓音:“无君无父,不忠不孝!朕这里,再容不下你这般大逆不道之人!朕当年从素叶城将你带来,如今你给朕回去那里!从此两清,各不相欠!”

他说完,猛地转身,袍角摆动,朝外疾步而去,橐橐步伐声中,身影渐渐消失在了走道的尽头。

裴右安依旧直直跪着,脸色变的苍白,腰背慢慢地蜷曲了下去,额头触着冰冷的泥地,身体一动不动。

他忽然感到喉咙似甜,又慢慢地直起身,咽回了那口涌出的积闷在胸已然多日的暗红淤血,随即坐回了那顶草席之上,闭上了眼睛。

……

数日之后,整个大魏朝堂,被一个在私下疯狂蔓延的突然消息给搅的彻底翻了个天,人人无心政务,连上朝之时,也都在暗中观察皇帝的脸色,想从中寻出点蛛丝马迹出来。

那三天令人费解的罢朝过后,这几日的皇帝,已经恢复了原本的样子,躬勤朝会,散后召问,事无巨细,了如指掌。但凡臣工有应对不当,便发难责成矫枉,一如皇帝的作风。大臣无不如履薄冰,全神应对。

没有人敢相信,那个暗中流传的消息是真的。

数日之前,黎明时分,有人看到一人被两个老卒押着,出了皇城的北门。

这京城里的许多人都认得裴右安。据说那个人的样貌,和裴右安极其相似,只是那日不复朱紫,一身青衣,出了城门,便向北而去。

接着,有人确证,荆襄至今为止,确实不见裴右安到任一日。于是消息,就此蔓延了开来。

据说,裴右安去往西南赴任之时,不知何故,擅离职守,抗命不遵,触怒了皇帝,皇帝龙颜大怒,遂革他官职,发往北方,以示惩戒。

至于内情如何,皇帝为何又没有公开示众,一时众说纷纭。这日,刘九韶和安远侯一道面圣,以裴右安为朝廷重臣,若真有罪,也当三司会审的理由,向皇帝求证消息。不想皇帝勃然大怒,当场将二人申饬一番,罚了三月俸禄。自此,满朝噤声,再无人敢多议论一句,裴右安三字,成了不可说。

这个秋日的清晨,东方刚刚泛出一缕鱼肚白的晨曦,道旁残柳垂丝,寒芦飘絮。裴右安和老卒为伍,继续上路。

倘若运气够好,再这样走上几日,或许就能遇到朝廷发往北方的军辎队伍了。

渐渐行至前头那座桥亭时,身后忽然传来马车上来的辚辚之声,追到了近前,是辆青毡小车,停下后,一个女子从车里爬了下来,一身朴素,胳膊挽了只包袱,喊他留步。

“大人,有小娘子追你哩!”

一个老卒说。

裴右安身影一定,慢慢转头。

迟含真追了上来,停下,紧紧地攥着手中包袱,双眸凝视着他,微微地喘息。

老卒对望一眼,便让到了一旁。

“你可还好?”裴右安朝她微微点头,一如从前,温和有礼。

迟含真喘息渐定,望着他消瘦的面容,眼中渐渐蕴了泪光。

“裴大人,我听闻了你的消息,我已安顿好了弟弟。关外苦寒,请裴大人允我同行,我无别念,只想留在裴大人的身边伺候,哪怕为奴为婢,这辈子也是无憾。”

裴右安展眉,微微一笑:“你的好意,裴某心领。我是戴罪之身,此为发配,万岁有命,家人亦不允同行,如私下同行,罪加一等。你回去吧。”

他转过了身。

“裴大人——”

迟含真又追了几步。

“佛经云,弱水有三千,只需取一瓢饮。我这一生,有内子伴了我两载,为我之幸,已然无憾。你回吧!”

裴右安头也未回,大步朝前而去。

迟含真停在了原地,定定地望着前方那道青色背影。

那背影笔直,如竹,如松,晨风拂着衣角,他阔步向前,渐渐消失在了行道尽头。

第87章

“芙儿吾妻。向来书信,提笔必是见字如晤,吾却但愿此信不用展于汝面。非吾不念汝,不愿晤面,乃是倘若汝见此信,便是吾之无能,负与汝当初之约,亦负吾曾对汝所许之诺。

记仲夏离别,汝悒悒不乐,吾不忍,遂低语告汝,不久必接汝同归。彼时吾尚存几分侥幸,惟愿冥冥予以成全。至今夜,时已秋,独处西南偏隅,陋室烛残,听夜阑漏声,声声催晓,知再不可自欺,遂提笔落字。

吾每逢下笔,千言往往一笔而就,然今夜此刻,竟墨凝思涩,心中言语,纵然万千,却不知如何付诸笔端。

犹记两年前于澂江府,那夜吾如今夜,孑然宿于驿舍,深夜难眠,起身灯下执卷,忽闻汝唤吾之声,疑似梦来,待开门而出,汝竟衣衫不整,赤足蓬发,状若惊兔,扑至吾前,投吾怀抱,良久不放。彼时,吾震惊莫名,以为怪诞,然如今想来,那夜当是吾此生欢愉之始,历历在目,鼻息留香。

吾自幼起,读诸子百家,熟先贤教诲,毋不敬,思无邪。然,纵使博我以文,约我以礼,乱我之者,却始于卿卿一人。

忆武定数月,同居屋瓦,汝百般狡黠,吾不喜,常训斥于你,安敢云,吾彼时亦非乐在其中而不自知?及至婚成,云屏香暖,锦帐低语,细看,无不俱好。

汉书载,梁鸿每归,妻为其具食,不敢于鸿前仰视,每每举案齐眉,传为千古佳话。然吾不羡梁鸿,吾独爱汝之恣肆娇憨,纵当时不悦,如今想来,已是求而不得。料此生再难见汝娇态,更不得听汝以大表哥唤吾,方知遗憾,深入心髓。

吾父曾教导吾幼时兄弟数人,曰君子不易,行正道,循礼义,吾曾深以为然,然时至今日,吾方知,天下最难者,并非如何行君子之事,乃是汝与正道礼义,吾当如何取舍。

吾终是食言,未秉当日许诺,南归接汝,负汝翘首之待。明日吾须上路,做一当做之事,此事恐致杀身,而吾涉险前行,并非曲求物誉,更非爱汝不及旁人,乃是人立于穹壤之间,有必行之事。